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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哪能啦?儂四家頭……蜜月過得好哇?」

  古滔和洪偉聽懂了,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章蝦和黃群沒聽懂,但是也會意了,臉蛋登時緋紅。大家都鬆動了一點兒。冼鑒低聲對他的表妹黃群說:「咱們結婚也是為了革命,養孩子也是為了革命,有什麼好羞的?」黃群只對他做了一個鬼臉兒。過了一會兒,金端又開言道:

  「目前咱們最緊急的任務就是把『鴻發綢緞莊』辦起來!一定要叫反革命分子看見咱們,就象看見真的買賣人一樣。古滔同志,你來管賬;洪偉同志,你來跑街;章蝦同志和黃群同志,你們管做飯、打掃和茶水。咱們有了這個機關,就能把所有的組織聯繫起來,把所有的同志團結起來,團結得象鋼筋水門汀一樣牢固。」

  大家都叫金端所設想的美麗遠景迷住了,興奮地靜默著。聯繫,團結,這是幾年來多麼缺乏的東西呵!冼鑒頭腦冷靜,想了一想,就說:「這樣安排很不錯。可是你跟麥榮大叔又做什麼呢?」金端點頭笑道:「想得對。我的意思,這司理的職位,非他擔當不可。」大家都贊成麥榮當司理。金端又問道:「你們看我當什麼好?」黃群搶著說:「麥榮當司理,你就當經理。你是老闆。」章蝦沉靜地駁她道:「不對。要是老闆,就該當董事長。大資本家都當董事長的!」金端給大家解說道:「那就不合式了。當了老闆,要整天見人,不合我的身分。我要經常跑上海、香港,又要少露面,頂好是當個買手。」大家這才明白,金端當進貨手最合式。後來金端又吩咐黃群,好生央求她媽媽黃五嬸出面做中人,在西關找一間體面的房子做鋪址;還吩咐古滔、洪偉、章蝦,鋪裡一切生財器物,都要挑選像樣兒的;開張那天,要辦兩桌喜酒,搞些客人來慶賀,務必鋪排得跟真的一樣。安排已定,金端最後又鼓勵大家道:

  「國民黨以為咱們倒下了,可是咱們又站起來了!那些無恥的叛徒以為革命完結了,可是革命離成功更近了!現在的問題是:咱們敢不敢勝利!勝利,它總是突如其來的。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只要時機成熟,一個命令,一個信號,一個暴動,——你們說那是什麼意思?那就是勝利!」

  金端把大家的情緒鼓動得那樣激昂,以致章蝦和黃群臨走的時候,都渾身哆嗦,只想飛出街外,不願一步、一步下樓梯。黃群回家,果然跟媽媽黃五嬸說了。黃五嬸一口答應,放下紙盒活兒,一連奔走了三天,果然找到了一幢高大的水磨青磚莊口房屋,地點又好,座落在紗綢業集中點的「第八甫」附近,從她所住的志公巷走過去,轉眼就到。古滔、章蝦和洪偉、黃群兩對兒又忙著購買採辦,不消幾天工夫,早已一應俱全。麥榮檢點了一下,覺著十分滿意。到了鴻發綢緞莊開張那一天,那幢三邊過、三進深的大房子到處油漆粉刷,煥然一新。頭廳裡燈火輝煌,陳設華貴,正中擺著兩桌喜酒,牆壁上掛著「大展鴻圖」的巨幅喜幛,人來人往,象煞有介事。二進左邊住著古滔夫婦,右邊住著跑街洪偉夫婦;三進裡面,左邊是司理麥榮的房間,右邊是客房,——目前暫時讓買手金端住著。

  大家在對外周旋的時候,都改用了另外一些應時的官名、別字、外號,可是自己人在一起,依然用原來的姓名稱呼。這天打太陽偏西的時候起,賀客就陸續地來了。最先到的,自然是黃群的媽媽黃五嬸;其次是何錦烈士夫婦的老母親何老太,今年已經七十一歲,精神奕奕,帶著六歲的孫子何多多,還有幾個六、七歲,八、九歲的革命孤兒;又其次是程仁烈士夫婦的老母親程大媽,今年也快六十了,帶著跟何多多一般大小的孫子程德;最後,震南村的鄉村教師周炳也依約前來了。金端、麥榮、冼鑒這些人和大家一個個見過面,一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濟濟一堂,好不熱鬧。

  何老太在這裡,年紀最大,身分極尊,大家都圍住她,和她說話,奉承她,逗她歡喜。周炳告訴麥榮,自己怎樣在上海寅豐搪瓷廠門口看見他,怎樣叫警察阻攔著不得見面,以後又怎樣思想他、惦念他。談話中又說起金鑫裡張子豪家的江媽和春蘭,周炳就打聽江媽的兒子江炳的下落,問麥榮是否認得他,是否見過他。麥榮豎起大拇指道:「熟極了!怎麼不認得?熱情,勇敢,堅定,一個好後生!可惜我出獄的時候,他還沒釋放呢。這幾年,咱們黨是非常艱苦的,好在有江炳這樣的青年人,也有你和你們一班這樣的青年人,咱們再難也不怕,反動派再凶也不中用!」

  說得周炳默默點頭,怪不好意思。後來金端又走過來和周炳拉話。他們談起上海北四川路余慶坊那樁快事,你推我、我打你地笑做一團。笑聲才歇,金端忽然嚴肅起來,對周炳提起一個問題道:

  「冼鑒跟我談過你們的情況,也談過你哥哥周榕的看法。不成問題,老弟,你們幹得對,幹得出色。你們享有我的最充分的支持。你們的所作所為,我看既是個人的勇敢,也是革命的勇敢。那裡面自然有些不是政治的行動,但是也有些本身就是直接的政治行動。整個說來,都是階級對階級的鬥爭!自然咯,如果你們只停留在現有的水平上,那是不夠的,不能成大事的。你們應該提高自己的政治覺悟,也對人民大眾進行教育,帶領他們進行政治鬥爭。這一點,咱們往後再仔細研究。我倒是覺著,你們過於暴露了。為了馬上奪取政權,你們應該避免犧牲,保存力量,以便『做一次最後的鬥爭』!不會太久了,是麼?」

  這一番話說到周炳的心裡頭去了。他只覺著心裡又甜、又癢,不免連連點頭,十分欽佩。他欽佩金端說話的整齊嚴密,也欽佩金端語氣的果敢決斷。不會太久了,做一次最後的鬥爭,——這是多麼吸引人的!後來冼鑒又走過來,手指縫裡夾著香煙,跟金端談起馮鬥正在運送一批槍枝的事兒。他說馮鬥運送的這批槍枝,必須經過南海縣的「九江」渡口,這條路馮鬥是走熟了的,運送軍火也不止一次,不知怎麼,這回卻還沒消息。金端問起路上的敵情,冼鑒說九江有一個緝私隊,原來在震南公安稽查站當站長的梁森,自從稽查站撤銷之後,就調到那個緝私隊當隊附,他並不認識馮鬥,此外也沒有新的變化。金端吩咐冼鑒再派人去調查一下,就叫章蝦、黃群起菜。大家坐定了之後,金端舉起酒杯,對大家祝酒道:

  「不久之前,蔣介石把胡漢民囚禁在南京的湯山裡面。廣東的軍閥和南京的軍閥看來又要大吵大鬧了。讓他們鬼打鬼、狗咬狗去吧!咱們祝賀紅軍很快粉碎國民黨的『圍剿』!咱們祝賀共產黨很快就奪取全國政權!何老太,程大媽,黃五嬸,還有這些小把戲,咱們的苦日子到了盡頭了,馬上就苦盡甘來了!」

  說完,他把杯裡的「肉冰燒」一飲而盡。大家也跟著他,鄭重其事地把杯子舉起來一飲而盡……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這漫漫長夜之中,就在這雲山珠海之旁,發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兒。有八個便衣偵緝,象烏雲蓋月一樣,突然沖進芳村馮敬義所住的竹寮裡。馮大爹拿手擋住小煤油燈一看,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來逮捕金端同志的。同時,他立刻就決定了應付的辦法。只聽見他使盡了嗓子高聲叫嚷道:「快來人哪!快來人哪!有人搶東西呀!有人搶東西呀!」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不是來搶他的東西,他自己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叫人搶走。他只是希望他的高聲叫嚷能夠讓別人聽見,最好能夠讓冼大媽聽見。一個便衣偵緝討厭他這種大吵大鬧,跳上前去,在馮大爹臉上重重地打了一拳。馮大爹跌倒了,又爬起來,用更高的嗓子叫嚷道:

  「救命啊!救命呀!有賊呀!有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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