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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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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的名字?什麼名字不一樣呢?我算是叫姚滿。今年五十二了,還是光棍一條。我一吃飯,全家都飽了;我一鎖門,全家都出去了。我本來也有個爸爸,他是個花王。他把手藝傳了給我,自己就死了。我也是個花王,可是後來跌傷了腰骨,不能幹了。看來姚家這門手藝,不想往下傳了!」 周炳看見這花王樂觀練達,也就一五一十地把胡杏的不平身世告訴了他。又說如今官司沒有著落,何家又逼著立刻要人,這小女孩子的命運還不知道如何終結呢!一面說,一面憤慨,一面歎氣。看得出來,姚滿是受了感動。他也逐漸咬牙切齒,摩拳擦掌起來。聽完之後,他眼圈紅紅地說:「唉,可憐!這麼好的人才!這麼重的折磨!」周炳也義憤填膺地說:「哼!可不是麼!如果比起小杏子的險惡身世來,那泰山也只能算是平地!」姚老頭兒深思熟慮地建議道:「她的處境是十分險惡。如今之計,她應當離開村子,到外面找個地方躲藏起來,——不能呆在家裡,讓他們想宰就宰,想殺就殺!」周炳說,「是倒是。不過她一個女孩子家,能躲到什麼地方呢?」花王想了一想,就毅然說道:「我倒想助她一臂之力,我有一個肝膽相照的朋友,今年六十幾了。他家住芳村,專靠收買破爛度日,也是光棍一條。他窮是窮,可窮得有志氣。遇到別人有危難,他拼了命去替人出力,死也不悔。這人最妥!」 周炳問道:「這人叫什麼名字?」姚滿說,「他姓馮,叫馮敬義。」周炳驚叫起來道:「馮敬義?老相識了!他也救過我們的命。的確是一位高人!不過他一個單身老漢,忽然添了一個小姑娘,卻是招人思疑。」花王搖頭道:「你們早就相識,那太好了!也太巧了!你顧慮的也對,不過不要緊。在他的附近,還有一位專門收買酒樓菜腳的老媽媽,叫做冼大媽……」周炳跳起來,搖擺著葵扇大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冼大媽正是我的乾媽!」姚滿搔著頭皮,忽然大笑起來道:「有這樣的!我說來說去,說到你們一家子裡面去了!哈、哈、哈、哈……」 【三一、有人快活有人愁】 一年之中,有不少的神誕節日,惟有這中秋節,能得胡王氏的歡心。她說:「窮人之家,那至親骨肉,一生一世之中,能有幾回團圓?」因此最看重這月兒團圓,人兒也團圓的中秋節。到了中秋節這一天,按照胡源老漢的意思,買一塊豬肉,幾斤田螺,洗幾個芋頭,煮一煮,炒一炒,蒸一蒸,拜拜神,叫胡樹、胡松回來吃頓飯,也就過得去了。胡王氏不依。她為了表明這個中秋節不同往年的中秋節,如今胡家正是脫離災難,骨肉團聚,非讓大家歡歡喜喜地過一過不行,就要殺雞、打酒,還要叫周炳也來高興高興。胡柳、胡杏自然悅意,連忙就掃地、撩蜘蛛網、洗刷桌椅。胡源看見胡王氏一輩子沒有堅持過幾件事,也就依了她,拿起瓶子到村西街市上打酒去。到了晚半天,周炳依時上胡家來。一進門,見裡面的氣象,乾淨整齊,和平常不大相同。胡源剃了頭,很光鮮,臉上的皺紋也減少了,正坐在竹椅上抽生切煙,見了周炳就說:「你瞧他們那股勁兒!窮人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愁眉苦臉的!」 周炳十分樂意地點點頭,往四周看,只見胡王氏梳得頭光髻滑,滿面春風,坐在矮凳上燒水做飯;胡樹在矮方桌上擺筷子、碗;胡松蹲在地上吹火,他面前的黃泥風爐上,正燉著一鍋東西,噴香、噴香的,咕嚕咕嚕響;胡柳、胡杏兩姊妹,一會兒你躲在我後面,一會兒我躲在你後面,只管做鬼臉,只管嗤嗤地憨笑。周炳從來沒見過她兩人露出象今天這麼調皮的樣子,就把眼睛挪到別處。在祖宗神位前面的小茶几上,他看見分兩盤擺著八個月餅。這兩斤月餅,是他送給老人家的,可是下面盛月餅的盤子,他卻沒見過。他走近細看,原來是用草編成的,上面有通花,有紅花,有綠花。再一細看,那五彩的花朵不是染的,卻是用有顏色的草編的,手藝十分精巧。周炳讚不絕口,胡柳走過來了,說:「這是小杏子的拿手好戲。你抬起頭看一看,還有好的呢!」胡杏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拿腳頓著地,嬌憨地唔、唔地叫著道: 「不許說!不許說!你已經說出來了,壞了,壞了!」 周炳抬頭一看,果然見祖宗神位上面,掛著一個六角高身、彩辮絲絛紅燈籠,每一面紅紙上,還鏤刻出鯉魚、蝠鼠、壽星、蟠桃等等吉祥物件,又用白紙托地,十分顯眼。他伸手撥轉燈籠,仔細辨認,竟認不出那是竹子織的,是柳枝綁的,是草梗編的,還是絨絨纏的,總之玲瓏浮突,巧奪天工,叫人愛得不行。他看了又看,讚不絕口道: 「真是,把這燈籠點上蠟燭,豎在門口,一村子都光了呢!你有這門手藝,怎麼我十年都不知道?」 胡杏沒有回答他的話,只對著胡柳報復地說:「你不給我瞞,我也不給你瞞!」說完,一把拉著周炳的大手,帶他去看胡柳的剪紙。在大門旁邊,胡杏的床頭牆上,帖著一幅用白紙鉸成的「薛禮歎月」;在神廳正面,胡源、胡王氏的床頭板障上,貼著一幅用綠紙鉸成的「太白追月」;在套間的木板門上,貼著一幅用紅紙鉸成的「嫦娥奔月」;在套間裡面,胡柳的床頭牆上,貼著一幅用黃紙鉸成的「貂蟬拜月」。這裡面有老、有嫩,有男、有女;又有廟宇、又有山水,又有仙境,又有人間;而又是一色的月夜景致,看來卻各各不同。至於人物的神態裝束,那更是維妙維肖,呼之欲出。最難得的是那手作的細緻,真叫人不敢相信。有些筆劃,細得就跟那頭髮絲的一般,別說拿剪刀去鉸,就是使喚眼睛去看,也不容易看得清楚呢!周炳一路咂著嘴,拍著腿,把自己會說的讚歎話兒都一起說出來了,最後還加上說: 「怎麼天下的聰明靈慧,全都給了胡家了!」 胡源從竹椅上站起來。丟了煙頭,說:「你別把她們都獎壞了!這種東西有什麼用處?無非是弄著玩兒的。天下的聰明都給了我們,那倒不要緊;天下的災難都給了我們,那就糟了!」胡王氏嫌胡源出口不吉利,就喝住他道:「少囉嗦了,你管你灌馬尿去吧!」到一家人都圍著矮方桌子坐好席,胡源舉起小酒杯說:「來,灌馬尿吧」的時候,胡柳那滿月般的,柔媚端莊的古銅臉兒還沒有紅完呢。正在喝酒之間,天色慢慢地黑下來,胡柳放下筷子,點起了煤油燈。外面街頭巷尾的孩子,已經亮了燈籠,開始剝芋頭吃。他們一麵點,一面剝,一面對著剛升起的滾圓大月亮唱道:「八月十五豎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又唱道:「剝螆、剝癩,剝了就好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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