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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周炳正想趕上前去相認,忽然發覺在十四、五步之外,在他二哥和他之間,又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在鬼鬼祟祟地行走。這個不夥子身體寬橫象冬瓜,背駝胸陷象茄瓜,四肢粗短象節瓜,周炳定神一看,就認出他是出入西門口一帶的無業流氓羅吉。原來這羅吉一向在三家巷鬼混,後來何守義進了芳村癲狂院,林開泰、郭標又各奔前程去了,他就在廣州公安局找了一份小小的差事,當了一名「駁腳偵緝」,每天混一毛幾分度日。今天他在西濠口人叢中發現了周炳的二哥周榕,認定這是一條大魚,一直釘梢到這裡。當下周炳在他們兩個人後面走著,不知不覺走進了仙湖街。三個人越走越近,彼此的距離都不到兩丈了。周炳看准羅吉是在跟蹤自己的哥哥,不覺怒火燒心,晴天霹靂似地大喝一聲:

  「吠!站住!」

  羅吉做賊心虛,聽見吆喝,不敢動彈;周榕聽見後面有人叫嚷,也停了下來。周炳飛步上前,攔住羅吉的去路,又舉起鬥大的拳頭,在他臉上晃了兩晃,問道:「你想怎樣?」羅吉臉色蒼白,兩隻綠幽幽的眼睛四下轉動,說「炳哥,我走我的路,與你什麼相干?」周炳說:「路多著呢,你都不走?」羅吉說:「我愛走這條路!」周炳說:「我不愛你走這條路!」羅吉說:「我非走……」周炳說:「我非不讓……」說罷,把腳一頓,把巴掌一揚,羅吉知道這一關過不去,將身子一蹲,腳跟一擰,轉身飛跑。兩兄弟快活親熱地見了面,胳膊勻著胳膊,一面問短問長,一面向東南方向走去。

  來到永漢路,周榕低聲告訴他兄弟道:「最近,咱紅軍佔領了湖南省的省會長沙。這是一個很偉大的勝利!如果湖南的工農民主政府鞏固了,廣東也不遠了!準備好!迎接這一次最後的鬥爭!」周炳聽了,當然十分高興,又問了許多攻打長沙的情形,又問了許多長沙赤化以後的景象;還把第一赤衛隊的事情告訴了他,問他什麼時候才能夠集中待命。最後,周炳向他二哥提出要求道:

  「二哥,不要走了,不要離開我們了!這三年來,我們直情是過著孤兒一般的生活!一會兒,以為找著了黨了;——可是過一會兒,又摸不著了。多麼難堪的苦悶!你和我們聯繫!你給我們解決組織問題!你來指揮我們第一赤衛隊!」

  但是周榕平靜地告訴他道:「我多願意不走!——可是我今天晚上就得走!我沒時間回家了,可你為什麼不回去看看他們?」周炳咬了咬嘴唇道:「我回去?我拿什麼臉回去見他們?要是佔領了廣州,我就回去。」周榕笑了一笑道:「不要緊的,你還是回去看看吧。你表姐區蘇不久也搬回省城來住。我們在香港同居了。五個月前,她養了一個男孩子,胖得很。你找她,就能打聽我的消息。」周炳十分高興,使勁碰了二哥一下,說:「要是二嫂回來了,我一定回去!」說著、說著,兩個人拐進珠光裡,走進了他們三姨爹區華的皮鞋作坊裡。大家熱鬧寒暄了一陣,周炳悄悄拿眼睛四圍打量一下這使他留下許多甜蜜回憶的老地方。

  這地方跟三年以前,五年以前,不,就是十年以前,都多麼相似!區華仍然坐在鐵砧子後面,區楊氏仍然坐在縫紉機後面。牆上仍然掛滿了牛皮、布襆、鞋楦、鞋面,地上仍然鋪滿了鐵釘、碎皮、黃蠟、麻線。太陽仍然強烈地照在天井裡,到處仍然充滿了皮硝的氣息。只是這裡沒有了從前那種歡樂興旺的情趣,顯出冷冷清清的樣子,這是第一件不同了。三姨區楊氏不再那麼粗野潑辣、隨意說笑,倒一直羅囉嗦嗦,埋怨他們不回廣州,埋怨他們不記掛著爹娘,回頭又反過來埋怨周炳好放區細單獨回省城,——叫她白天、黑夜都擔心害怕,不知道國民黨會不會抓他,這是第二件不同了。

  三姨爹區華一見他們,就搔著那剛剛有幾根花白的短頭髮,大罵國民黨道:「你們做得對!那些傷天害理的腳色不打倒,日子也沒法過!不過我知道,光憑我也打不倒他們就是了!」這是第三件不同了……正思憶著,區華、區楊氏看見又是親姨甥上門,又是親姑爺上廳,就都解下圍裙,一個要去打酒,一個要去燒水,都走開了。這裡,周榕問起震南村的情況,周炳把那些打鄉公所,胡杏被趕,農場罷工,譚檳犧牲的謠言,後來何家又要人,西水成災,巡視員李子木的下流行為,區細離隊,南渡口搶糧,火燒稽查站等等十件大事,簡單扼要地給他講了一遍。周榕一邊聽著,一邊點頭,聽完了就說:

  「你們這些事情,都幹得很不壞,也可以說都很出色!這些都是一個人,兩個人,幾個人,少數人的事情,對於革命不起什麼作用。就拿你們搶糧、打稽查兩件事來說,你們很勇敢。然而可惜得很,那只是個人的勇敢。光憑個人的勇敢,是辦不出什麼大事來的。你們救活了一村人,打掉了一個稽查站,這是很好的,但是還有許許多多的村子你們救不了,還有幾十、幾百個稽查站你們打不掉,怎麼辦?只有一個辦法:把一切鬥爭都轉變為政治鬥爭。只有佔領了廣州,奪取了政權,全省的工人、農民才能得救。其他一切都是沒有用處的!」

  周炳聽了,也只是將信將疑,不加辯駁。他那麼想著:「能夠佔領廣州,奪取政權,解放全省的工人、農民,那敢情好!可怎麼能夠說挽救胡杏的生命,挽救全村人的生命,跟何應元、何不周、鄉公所、稽查站這些東西做鬥爭,都不是政治鬥爭,都是個人的勇敢,都是沒有用處的呢?——按這麼說,區細、馬有這兩個人的意見倒反而是對的了,許多其他人的意見倒反而是錯的了。有這樣的事麼?」周榕看見他沉思著不做聲,就以為他是同意了,也沒有再往下說。不久,區楊氏泡好了茶,區華打來了酒,話頭又轉到香港的生活跟區蘇怎麼養孩子那方面去了。周炳本來要看看區細,等了這老半天,還不見他回來,加上心裡擱著胡杏的事兒,坐不安穩,就站起身來,辭別了眾人,走出珠光裡,經地府學東街,一直向雅荷塘方向走去……

  這時候,在雅荷塘的市隱詩社裡,何應元、何守仁兩父子都在等著客人的光臨。何應元躺在水榭西間一張酸枝躺椅上,兩眼緊閉,嘴扭唇歪,陽光透過彩藍色的嵌花玻璃,在他的臉上投下一片紫色的陰影。何守仁躺在對面一張酸枝躺椅上,知道他父親如今正在生很大的氣,便也一聲不響。原來三天之前,市上有一種無聊小報,忽然派人送來一張清樣,裡面有一篇新聞,說將於某月某日發表,請他過目。這篇新聞詳細敘述了何家如何攆走垂死的丫頭胡杏,胡杏如何得慶複生,如何拒絕回何家,鄉人們如何跟何家打官司,以後震南村發了西水,胡杏如何領頭救濟災民,如何聚眾搶糧,又如何糾集不逞之徒,放火焚燒震南公安稽查站等等,末了還極力渲染地說,目前囤積糧食的大戶人人自危,糾紛正在繼續擴大云云。不消說,這新聞是專門寫給他何五爺看的。

  這樣的手段,他何五爺不止懂得,還有得出賣呢!當時他看了之後,氣得渾身發抖,叫何守仁也來看。何守仁看了,看不出什麼蹊蹺。何五爺就訓諭他道:「你怎麼這樣實心眼?他們把胡杏叫做丫頭,不叫媳婦,這是攻擊我們蓄婢!他們明說災民搶糧,這是說我們非法囤積糧食!他們登載火燒稽查站,這是攻擊公安稽查站沒用,同時攻擊我們勾結稽查,欺壓鄉民!——這還不是公然發我們的揭帖,數我們的十大罪狀麼!」何守仁聽了,雖然有點佩服,卻總是不太了然。何五爺又說:「看你這一團飯似的,你怎麼當官兒來的!也罷,你拿去給你們縣太爺看看,聽聽人家那些文案師爺怎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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