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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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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這樣的一個堂屋裡,周炳感覺到有一點局促不安。他還沒有開口,黃群倒首先對他訴起苦來。她說她十分想念廣州的工友,她十分想念省港大罷工跟廣州起義的時候所過的痛快日子,她一個月至少有三回夢見蘇兆征同志和張太雷同志。最後,她發誓要離開這裡。她說整天躲在繭鍋旁邊,外面的情形,一點也不知道,一定會把人悶死。 周炳也告訴她:胡杏如何得了重病,被趕回家,後來病才剛好,何家又來逼著要她回去;震南村如何遭了大水,病的病死,餓的餓死,何福蔭堂見死不救,如今倒要把糧食運到仙汾市高價糶出;區細如何中意胡柳,如何逞意氣、鬧彆扭,如今已經離開赤衛隊,回省城去了。後來,周炳又把他們幾個人要求入黨,外間謠傳譚檳犧牲,巡視員李子木的無恥行為等等,都對黃群說了,問黃群能不能想法子找到金端、冼鑒、馮鬥這些人,或者想法子找到黨的關係。黃群一面聽,一面搖頭,最後才歎口大氣道: 「這真是怎麼辦好!鑒哥有時十天半月來一回,有時一兩個月不見面。有時寄存一點什麼秘密東西,過幾天又拿走了。有時叫我去什麼地方給他送個信,一眨眼又不見他了。我怎麼找得著他!每見他一回面,我也催他解決我的入黨問題,催他給我分配工作,他也只是勸我忍耐著點兒,慢慢來。看來他們也是難呵!」 於是他倆愁眉苦臉地相對無言,一直坐到太陽偏西。周炳不知道抽了多少根生切煙,把舌頭都抽苦了,還想不出什麼辦法。到他站起身來要走了,他才果斷地說: 「千緊萬緊,還是人命要緊!我回去了。」 黃群也說:「對!找不著他們,——你們自己下個決心,豁出去幹就是了!」 【二八、南渡口的風波】 那天黃昏,周炳從陸路回家。天都快黑了,才走到順德和南海兩縣交界的地方。突然有一輛載貨卡車,飛快地從他身邊擦過,揚起了滿天的塵土,嗆得他咳嗽不止。他沒有在意,稍為站了一站,又繼續往前走。不料過了五分鐘,又來了一輛載貨卡車。這輛卡車不但揚起了滿天的塵土,而且離他那麼近,幾乎把他披在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看來這汽車的司機,是有意地要戲弄他。他伸出拳頭,朝那輛汽車晃了幾晃,又繼續往前走。可是走不多遠,第三輛運貨卡車又從他後面駛來了。聽那馬達的吼叫聲,這輛卡車的速度顯然比前面兩輛還要快。他朝路邊讓了一點。沒想到那卡車已經來到了。這回,那卡車沒有從他身邊擦過,卻在他後面不到三尺遠的地方,嘎的一聲刹了車,猛然停了下來。周炳擰轉身,正待發作,忽然從車頭駕駛座上跳下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來。在蒼茫的暮色之中,周炳定神一看,不覺大喜過望地驚呼道: 「鬥叔!你把我找得好苦!」 那個人正是馮鬥。他一把拖了周炳上車,扔了一紮紅卜卜的、皮兒帶刺的桂味荔枝給周炳,一邊開車、一邊說:「後生仔,我在老遠就看著像你了。可你怎麼這陣子跑上這兒來?」周炳坐在駕駛台旁邊,一邊剝著荔枝,一邊把震南村的無窮災難,一樁樁、一件件地仔細訴說,好像他在山窮水盡之中,遇著了神仙搭救似的。走了一陣子,已經到了震南村附近。馮鬥看見路旁有一眼池塘,就停了車,趁著蛾眉新月,取出一個小鐵桶,和周炳一道舀水去。利用這加水的機會,馮鬥對周炳說: 「不錯,炳仔,如今的局勢是很嚴重、很嚴重的!國民黨勾結帝國主義、大地主、大資本家,又和所有的官僚、政客、地痞、流氓、叛徒、工賊打成一片,一起向咱們開刀。這是不容易頂得住的。但是咱們到底也頂住了!有一些革命意志不堅定的投機分子就叛變了,自首了,投降了,出賣組織了!有一些真正的無產階級戰士就被捕了,坐牢了,殘廢了,甚至犧牲了!——這又怎麼樣?這又能嚇倒誰?讓膽小鬼滾他娘的吧!咱們無千無萬的人還是照樣幹!這就是說,你不要奇怪,也不要洩氣,要更加沉著堅定地幹!大家誰也不用瞞誰:這正是咱們的苦日子。可是苦盡——總要甘來的!」 這幾句話既不複雜,也不深奧,可是很對周炳的口味。他聽著舒服極了,滿意極了,——他正要聽這樣的話。他很奇怪自己近來為什麼會心煩意亂;也奇怪為什麼平時嗎嗎呼呼的馮鬥,這會子頭腦竟是如此清晰!馮鬥加完了水,做了一個手勢,叫周炳坐下。周炳嘴裡重複說著:「對極了,對極了!就是這個話,就是這個話。」一面順著馮鬥的手勢,在池塘旁邊的青草地上坐了下來,馮鬥又說: 「雖然紅軍離開了廣東,廣東的蘇維埃也散了,可是在粵北的邊界上,在江西、湖南、福建,又建立了許多許多的紅軍,又建立了許多許多的蘇維埃,所以咱們不把帝國主義放在眼裡,也不把國民黨放在眼裡!雖然——譚檳可能犧牲了,李子木可能叛變了,甚至還有人傳說周文雍同志也被捕了,這也可能是真的,但是真的又怎麼樣?能嚇退咱們麼?不用慌!咱們照樣幹!我這卡車裡就藏著八支六密哩八的大槍,誰又能把我怎麼樣?每聽一個壞消息,我就對自己說:又來考驗我了。好,考吧!咱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不是麼?過不了幾天,好消息又會來的!有人說,金端同志已經到了咱們南、番、順特區了!還有人說,咱們赤衛隊的中隊長麥榮也回來了!你高興不高興?」周炳聽了,樂得連嘴巴都閉不攏來。他抓住馮鬥的兩手,只管揉,只管笑道: 「我高興不高興,你猜吧!我離開省城到上海去,是為了找他們!我離開上海回到廣東來,也是為了找他們!我跑遍了珠江三角洲的每一個渡口,還是為了找他們呵!聽了你的話,我好象吃了一劑十全大補藥,登時腰杆都硬了起來!你見了他們,千萬給我捎個話兒,說我要見他們。好,既然如此,那就跟那些反動派較量較量吧!赤衛隊隨時準備著——反正,對帝國主義、對國民黨,咱們又不是沒有較量過!」馮鬥聽他這麼說,也融洽無間地笑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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