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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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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通又著急、又心疼地接著說:「我不像煜嫂斯文,也不會說話。我跟你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只因你是炳哥的老表,一向也把你看成親兄弟一般。有吃的,從來不曾少過你!有玩有樂的,從來不曾漏過你!有災有難的,從來不曾推過你出頭!如今嘴唇皮都說裂了,你只管強!莫怪我心直口快說一句:你只要一腳跨過這東沙江,我們這朋友是准做不成的了!」丘照拿手捶著胸膛,憤慨之極地說:「的確,是話都說盡了!我跟你玩泥沙,一塊兒長大,你如今給我丟人!這叫我怎麼受!我只想像把刀子捅開這裡,把心挖出來,叫你瞧瞧是怎樣的!也拿刀子捅開你那裡,把心挖出來,叫大家瞧瞧是怎樣的!我親手殺了你,也比叫國民黨殺了你好!」最後,他悲痛幹嚎地大叫了一聲:唉!——」就沒再往下說。區細縱然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受了感動。只見他渾身發抖地移動一下位子,還是不開腔。 正在這個危急關頭,周炳、陶華、馬明、關傑四個人走出村外來了。關傑首先上前勸區細道:「阿細兄弟,不怕得罪你說,做人是不能光想自己的!你越是眼紅別人走運,越是怨恨自己倒黴,——那你的黴就越是要倒下去!凡事看開一點,聽聽別人的話,順順別人的意,你就沒事兒,心裡就舒坦了,跟弟兄們就處得好了,看隊裡的事兒就比自己的事兒重了!」馬明接著也勸區細道:「關夫子說的一點兒不錯。他是肯用心思,明白道理的人。咱們隊裡如今正要辦大事呢!你不是說咱們不算赤衛隊,只算耕田隊麼?這回可不一樣了。這回是真正的赤衛隊了。夠你幹的呢!夠你過癮的呢!快回去吧!你只要一往回走,咱們一樣是打虎不離的親兄弟!」 陶華笑著,拍著巴掌,使喚他那出眾的豪邁勁兒說:「豈止是親兄弟!比親兄弟還親多了呢!正像俗語說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就要割五斤肉,打十斤酒,賀他一賀!阿細兄弟,不要心急,也不要心灰。咱們的事業是很大很大的事業,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呢!聽冼鑒、馮鬥、譚檳他們的口氣,比起省港罷工、出師北伐、廣州暴動,還不知要大多少多少倍呢!咱們還不知道要翻多少山,越多少嶺,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冒多少槍林彈雨,砍多少虎貌豺狼,去跟全天下的英雄豪傑會面呢!幹這樣出色的事情,還有什麼虧負了你的地方?別懵住了吧!」 任憑別人怎麼說,罵也好,勸也好,區細只是搖搖頭、點點頭,又點點頭、搖搖頭,不曾開過口。周炳看見這種情形,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便對大家說:「你們回去吧。」又對區細說:「走,我送你一程。」於是他兩老表各人挽著自己的行李,坐渡船過了東沙江,一路向仙汾市走去。沿途塘、塹、沖、灣,祠、廟、村、店,風景極其秀麗。可是他們既無心觀賞,又無話可說,只是頻頻擦汗,悶悶走路。到了三岔路口,要分手了,周炳緊緊握住區細的手,不肯分開。只見他兩眼發呆,嘴唇發抖,很久都沒說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低聲囑咐區細道: 「回去之後,第一替我問候三姨爹和三姨。其次,替我問候舅舅和舅母。順便也到我家裡,瞧瞧我爹跟娘。告訴他們大家:我在這裡很好,連傷風咳嗽都沒害過,——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家的……至於你……自己的船、自己掌著舵,凡事小心一點,多想幾遍才幹就是了,沒什麼可說的了。不過臨別贈言:我說有三件事,你一生一世,也不要忘記!第一件,你要記住,你有個好姐姐。她不但才貌無雙,而且英勇壯烈。是帝國主義奪去了她的前途遠大的生命!第二件,你要記住,你參加過廣州起義。這回起義的目的,雖然沒有達到,可是遲早要達到的!你是掛過紅領帶的人,民眾自然喜歡你,可是有些人不喜歡,你要當心他們的明槍暗箭才好!第三件,你要記住,你永遠是咱們的赤衛隊員。咱赤衛隊要鬧革命,這是定了的!咱目前不知怎麼鬧法,將來總會知道。你在省城,要是混不下去了,站不住腳了,你就趕快歸隊,好比浪子回家一樣,不要多心!」 聽了這樣情深似海的話,區細能說什麼呢?當然,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有點兒後悔,又覺著如今後悔是太遲了。周炳抓住他的手,一直不放鬆。他覺著周炳的手好像一團烈火,燒疼了自己的手。他想去抓那團烈火,又不敢去抓;他想甩開那團烈火,卻又怎麼也捨不得。後來周炳去遠了,區細還如癡如醉地站在那三岔路口,想著那重重的心事。最後,他想道: 「怎麼人人說我那麼像他,——我又那麼不像他!」 周炳大踏步趕到渡口,雇了一隻小艇接駁,上了開往順德容奇鎮的輪渡。這輪渡由一隻小火輪拖帶,在江面上繞了一個大灣,走了幾個鐘頭,來到了順德縣的容奇鎮。這容奇鎮是順德的熱鬧地方,往年蠶絲業繁榮的時候,市面十分旺盛,近幾年蠶絲業衰落了,市面才顯得清淡下來。但是周圍幾十裡地方,家家種桑養魚,育蠶繅絲,光景也還算富裕。又因為這些手藝,多半是婦女幹的,所以她們手裡有錢,嘴裡也就能說話。有不少婦女,就不肯嫁人受罪,自己把頭髮梳成髻,叫做「自梳」;也有些婦女雖然名義上嫁了人,但不到婆家去過日子,叫做「不落家」。這些婦女立志過一輩子獨身生活,就邀約三、五個知心好友,找幢房屋,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人們把這樣的房屋叫做「姑婆屋」。 那天周炳上了碼頭,曲曲折折地拐了幾個彎,就來到一間那樣的「姑婆屋」前面,一打門,恰巧開門的正是黃群大姐。這黃群年紀雖已二十八、九,比他姐姐周泉還大一些,但是沒有結婚,矮小結實,熱情活潑。她一把拉住周炳,將他當做親兄弟一樣,又摸、又捏,又疼、又罵,十分親熱。周炳怪不好意思,一直拿手帕擦汗,那張白淨的臉紅得像豬肝一樣。他拿眼睛望望四周,見牆上供的神像,都是觀音菩薩、鬥姆娘娘、龍母娘娘、縲祖先師之類,全是女的。桌案上擺的照片,又都是姑姑、婆婆、姐姐、妹妹之類,也全是女的。四圍掛的衣、裳、巾、帽,到處擺的杯、盤、碗、盞,甚至連桌子上擱著的幾枝水煙袋,幾套《再生緣》、《金葉菊》、《背解紅羅》之類的木魚書,也一望就知道是婦女使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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