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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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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忽然遠處有銅鑼的聲音,一聲比一聲緊地敲起來。一會兒之後,幾面銅鑼一起,雜亂無章地急敲著。胡源年紀大,有經驗,他一聽就知道村裡出了大事情。再一聽,他就知道事情出在北面。第三遍鑼響,他就判斷是東沙江那邊有事了。他對大家說:「如今十、冬、臘月的,不會有水。可別是火才好!」大家擁出門口,朝北一望,果然見東沙江基圍下面那一片棚寮的上空,火光沖天。大家差不多一齊說道:「壞了,火燭!」說完就撈起盆、桶、罐、瓢和凡是可以盛水的家俬,一陣風似地朝東沙江基圍的棚寮卷去。到了出事地點,果然火勢很凶。 幾十間竹子和茅草搭成的棚寮密密地擠成一片,火從中心燒起,飛快地向四周蔓延。那些低矮的小棚子,好象紙做的一樣,火苗朝它一卷,就卷去了半截,其餘的半截象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就倒在火焰當中。風在周圍呼呼地旋轉。人在風當中奔跑著。劈啪聲、爆裂聲,金屬撞碰聲,哭、鬧、叫、罵聲混成一片。黑色的煙和白色的霧在空中翻騰,一片片、一點點的灰燼在煙霧中飛舞,象下雨之前的蜻蜓一樣。那焦臭的氣味是那麼難聞,人們都在流著眼淚,打著噴嚏,透不出氣來,說不出話來。所有救火的人都使喚著盆盆、桶桶、罐罐、瓢瓢,沒有任何的消防設備,連一根古老的唧筒都沒有。事實上,他們的作用就是給那兇猛的火場增加一點白煙。這樣子,到他們把大火撲滅的時候,那一片棚寮和棚寮裡面的全部財產,都已經完全燒光,什麼也不剩下了。 據震南村有年紀的人說,這還算老大爺分外賞臉:沒有傷人。華佗一面下死勁救火,一面心裡卻在嘀咕:怎麼沒看見何勤、何龍氏、何嬌他們一家子呢?他問東沙鄉的文牘王先生,王先生圓滑地回答道,「沒有看見呀!沒有看見呀!真是的,怎麼沒看見呢?」他問東沙鄉的鄉長何奀,何奀卻反問他道:「你都不見我還見?你這時候還找他們幹麼?」這兩個人圍著火場打圈圈,指手劃腳,卻沒見他們動過一根木頭,灑過一瓢水。救完了火,天已經濛濛亮了。 華佗只穿著一件貼身小汗褂子,也已經濕透。他找著自己的衛生衣,披在背上。他覺著臉上粘糊糊的,一看雙手,又是黑黜黜的,就到基圍下面一眼魚塘邊去洗手。卻沒料到恰好在魚塘邊,他看見了何勤、何龍氏、何嬌三個人,象三根拴舢板的木樁子似地坐在那裡。何龍氏雙手捧著那套準備給她裝裹用的嶄新的壽衣,這無疑是她家裡最值錢的東西,也是她從烈火中搶救出來的唯一的東西。何勤在抱怨她道:「你什麼都不拿,光拿了這一樣廢物,還不如拿一把掃把有用!」何龍氏在上氣不接下氣地頂他道:「你呢?你拿了什麼有用的東西?」陶華走近一看,只見那何龍氏身旁有一灘鮮血,何嬌正在輕輕地給她捶背,知道她又激出病來了,就勸他們道:「算了吧,大叔,大嬸!別的都不說了。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吧。人要緊呵!」 何嬌看見他來了,就象見了親人似地抓住他的手哭道:「總是那肥豬二叔公使黑心,把我們弄到這裡來,如今傾家蕩產,連個竇口都沒有了!華哥,你救救我們吧!」陶華是最能為顧人的,當時就拍拍胸口,說:「不要緊,凡事都有我!我還有一班好兄弟,你怕什麼?如今之計,就暫時到胡源大伯家裡攪擾幾天吧!」何勤聽見這麼說,也沒有別的奔頭,就帶上一家人,跟著陶華,投奔胡源家裡。在胡家擠下之後,別的都還將就,就是衣食無著,卻是一件大事。何福蔭堂管賬的何不周,定下規程,每一戶受災的只准借支五塊錢。這一點錢,大拇指一般高的一疊雙銀角子,顧得吃來顧不得穿,顧得買兩條毛巾、兩雙木屐,又顧不得給何龍氏請大夫、抓藥材。何、胡兩家人都急得沒法兒。胡柳要拿出那準備給冼鑒、馮鬥、譚檳他們帶回去的錢包兒,陶華卻連說:「使不得!使不得!」周炳也沒法兒,只好老著臉皮向校長林開泰預借十塊錢明年的薪水。林開泰答應借了,只是嘴裡不乾不淨地說:「銷魂柳呀銷魂柳!那是個無底洞呵!」周炳拿了錢,也不理他,就給何勤送去。第一赤衛隊裡其他的人,這個幾毛,那個一塊,也都給他們湊了一點,算是糊弄過去。 又過了一個月,眼看臘盡春回,陽曆已經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年的一月底,陰曆也快要過年了。剛祭過灶不久的一天早上,天氣極冷。胡源見田裡沒有活幹,衣服又單薄,就躲在家裡不出去。太陽也遲遲不上來,天空灰暗暗的。約莫到了半前晌的辰光,太陽象一片金葉子似的,忽然落在堂屋的小方桌上。胡源正卷了生切煙,準備到門口去曬曬太陽,卻沒料到門口有人大聲吒呼,是何不周的跑腿郭標的聲音。這郭標平素只纏著何勤、何嬌兩父女,很少跟他打交道。正躊躇著,郭標就進來了。胡源問,「郭標,找我麼?」郭標輕薄地說:「一點不錯,正是找你!」胡源又問:「找我有什麼事?」郭標更加輕薄地說:「事兒可大哪!」胡源再問:「除死無大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郭標搖頭擺尾地說:「一點不錯,正是這個事兒!」後來胡源再三央求,郭標才告訴他道: 「你的女兒胡杏,——不,何家的二少奶,快死了!何大奶奶怕在新年出事,不吉利,今兒一早拿船把她運回來了!那船剛才從東沙江進了『橫沖』,又從橫沖進了『槐沖』。如今停在『大帽崗』下面的『南渡口』呢。二叔公叫我來通知你:叫你趕快去把她領回來!——不,叫你趕快去把她背回來!她如今還沒斷氣,不過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了。快走!二叔公還要我告訴你:人家何家不要她了,人家把她還給你了,從此一刀兩斷了!快走吧!」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把那幾個地名、水名說得特別沉重,特別響亮。 胡源傷心極了,又氣得渾身發抖。他想得到胡杏遲早會出事兒,可沒想到這麼快。正在做家務的胡王氏和胡柳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叫了一聲「唉呀」;躺在床上養病的何龍氏也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胡源沒什麼可講,就說: 「二姑奶奶他們真個不要她了?還給我們了?一刀兩斷了?好!走吧!」 說完就氣嘟嘟地跟郭標一道走出去。過了半個時辰,他背著那曾經賣斷了,如今又團圓了,但是也快咽氣了的小姑娘胡杏,渾身大汗地走進堂屋。大家忙迎上去,著急得什麼似地問他怎麼樣。胡源停住了腳,氣喘喘地說:「還認得人!還叫了我一聲爹呢!真心酸!」那病勢沉重的「黑觀音」好象知道到了什麼地方,忽然睜開渾濁的眼睛,望瞭望她所能望見的地方,勉強笑了一笑,叫了一聲媽,叫了一聲姐,又把眼睛閉上。直到這個時候,胡源、胡王氏、胡柳,加上何龍氏,四個人才一齊放聲大哭起來。太陽過了,整個天空又顯得暗淡無光,北風在頭頂上呼呼地嚎叫著。胡杏聽見人哭聲,又睜開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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