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苦鬥 | 上頁 下頁
二二


  胡杏不明白什麼道理,總是覺著十分出奇。第七是要胡杏跟著她出門。不論看戲,打牌,上茶館,吃酒席,逛公司,探親友,都得帶上胡杏,坐車一同坐車,坐轎一同坐轎。人們看見她那兩個水汪汪的淺棕色的圓眼睛,看見她那尖尖的下巴上面那個深深的笑渦,看見那深深的笑渦上面那滿臉嬌憨的笑,又看見她那一天比一天挺出來的胸膛,那一天比一天粗壯的兩條長腿兒,沒有不摸一摸,不捏一捏,不讚歎連聲的。凡見過她一面的人都說:

  「什麼翻生區桃?就是當年的區桃她本人來了,也敵不過這黑觀音哪!」

  說得胡杏十分不好意思,只低著頭咬手帕。

  這些都還不算,還有其餘那三件更加出奇。原來何家吃飯,除了年、節、祭、拜之外,一向是各房歸各房吃,底下人在一起吃的——那第八,就是何胡氏不許胡杏跟阿笑、阿蘋、阿貴她們一塊吃飯,卻要她搬到房裡來,跟自己一塊吃,跟二少爺何守義一塊吃。那第九,就是何胡氏叫人把胡杏的木板床拆了,把那些爛蚊帳、破席子洗乾淨、收起來,要胡杏陪著自己做一床睡。而那第十,更是胡杏萬萬料不到的,何胡氏的確做得光鮮體面,十分出色。

  本來何胡氏那些榮華恩典,胡杏都不是怎麼樂意去承受的。她雖然只有十四歲,可年紀小有年紀小的想法。她總忘不了那熊人婆吃人的故事。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熊人婆吃人之前,總是要滋滋味味地笑一大頓的。有時新衣服穿在身上悉悉索索地響,她覺著十分討厭。有時何胡氏動手動腳,親熱得過火了,她就覺著十分膩味。又有時,她脫下新衣裳,穿上從前的破爛衫褲,穿上從前那雙爛尾木屐,趁何胡氏不在家的時候,悄悄地跑進廚房,拿起碗盞來,動手就洗。沒料到阿笑、阿蘋、阿貴三個人一走進來,立刻搶下她手中的抹布,象對一個生客人似地,只顧讓她坐。胡杏十分傷心,含著眼淚問道:

  「你們怎麼把我生外了呢?」

  那最老實的使媽阿笑說:「你不生外我們就好了,我們還來生外你?眼看著你是熬出頭來了。享不完的榮華,用不完的富貴,真叫人眼紅。你是記得我們的,遇時塞點什麼吃的、穿的,補貼補貼我們,就顯得你有本心了。唉,看見你,就想起我——象我這樣的人,都快四十歲了,名分沒個名分,官職沒個官職,這一輩子算完了!」那最漂亮的使媽阿蘋對著那最機靈的使媽阿貴說:「我的年紀是大了一點,二十九了。可是阿貴你來說句公道話,我比胡杏怎麼樣?難道我比不過她麼?」

  阿貴瞪起她那雙圓軲轆轆的眼睛,伸出那尖尖的小嘴,刁鑽地說:「各花入各眼,那就看什麼人看了。」隨後又轉向胡杏說:「我恭喜你。這以後,咱們也得分出個尊、卑、上、下。只要你少上這裡來胡串,叫我們少挨兩頓罵,那就是你的帶挈了!」胡杏聽了,很不好受,就去找何守禮的媽媽——三姐何杜氏商議,看看何胡氏如此施為,是吉是凶。那何杜氏長年長月,過著憂鬱怯懦的日子,對什麼都覺著沒有味道,只是對於胡杏,她卻另眼相看。當時她聽胡杏講完,略一思索,就判斷道:「狗嘴裡長不出象牙,雞窩裡藏不住鳳凰。依我看,她是使黑心!」

  胡杏還不放心,又瞅空子跑到周家去問周媽。周楊氏是那樣好心腸的人,哪裡會往壞處去想呢,當下就安慰胡杏道:「杏子,你放心吧。人總不會壞到頭的。隨管怎麼說,她總還是你的姑姑。怕真是回心轉意了,也未可知呢!」這又叫胡杏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有一天,何胡氏就鬼打似地做出那第十件事兒來——她竟然叫人去通知震南村的管帳何不周,叫何不周把胡杏的爸爸胡源、媽媽胡王氏立刻送到省城來。到了三家巷,何胡氏又去周家借了地方,讓他們整整住了三天。吃、喝、玩、樂,盡情供奉。臨走還送了他們鹹魚、臘肉、毛巾、肥皂,還送給胡源一張大鐵犁。要走了,胡王氏拉著胡杏的手依依不捨地說:「只道這一輩子,咱娘兒倆沒福分見面了,誰料想……」那以下的話竟哽咽著說不出來。胡源對大奶奶何胡氏更是千恩萬謝,好象就要跪在他的堂妹子跟前似的……

  這一著,在胡杏的心裡面產生了奇妙的效果。三年多以來,胡杏第一次嘗到了那種叫做「幸福」的東西的滋味。何胡氏的其他作為,她都可以鄙視不顧,只有這一回,她對何胡氏產生了一種感激的心情。她不懷疑何胡氏了——不,她開始信任何胡氏了。

  「二姑!」她親昵地叫起何胡氏來。這是自然的,好聽的,象一個普通人叫自己的真姑姑那樣的聲音。

  又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中秋節那一天。三家巷特別熱鬧。三家人之中,陳家又特別熱鬧。陳萬利給自己的長孫陳國棟擺滿月酒,何家的人全都過去了,周家的人也全都過去了。只有何家大奶奶何胡氏推說頭疼,沒有過去。快到上燈的時候,舅舅楊志朴家的人來了,三姨爹區華家的人也來了,還來了許多不相干的窮本家,假親戚,冒姻誼,充世交之類的人物。這裡面最受人注目的是周鐵、楊志朴、區華三個角色。他們自從去年坐監之後,家裡人一直盼望陳萬利保他們出來,陳萬利只是不肯,後來生了孫子,想積些陰功,才把他們一總保出來了。這三個人平白無辜地蹲了這九個多月的牢,哪裡還把官府王法放在眼裡?不見面就罷,一見面就是憤世嫉俗地破口大駡,要不就是針針見血地諷刺不休,聽得旁邊的人津津有味,痛快淋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