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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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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戰爭——至少,你得象廣州暴動一樣,在南京也搞一場暴動,也許能過幾天那樣的癮。不過,我看表台你恐怕一時還不見得有這樣的力量。」 陳文英到這個時候,才看出勢頭不對,就站起來,想要扭轉這個局面,大聲對外面說:「咖啡好了沒有?快把咖啡端來吧!」然後又擰回頭對丈夫和表弟兩人說:「我是虔誠的信徒。博愛一切人,愛親人,愛朋友,愛敵人,這是我的信念。我深深地厭惡戰爭,我每天每夜都在祈禱和平。家庭要和平,世界也要和平。說老實話,如果說到戰爭,那就不管誰是誰非,都是沒有意義的。就算戰爭能獲得一個天堂,我也不需要它。中國經歷了多少苦難,才得到了和平,以後大家相親相愛,抱著博愛的理想過日子就好,別的都用不著。就算阿炳教孩子們那出戲,我看也不完全符合博愛跟和平的偉大宗旨。子豪你講的弱肉強食,也不見得符合我們的教義——不過這些事情,茶餘酒後,閒談一下倒也罷了。怎麼一扯又扯到別人的事兒上去了,一扯又扯到魔鬼的身上去了,這才真是犯不著呢!」 周炳站起來,舉起小酒杯說:「我早就說過,白蘭地是個不祥之物,讓我把它消滅了吧!」說完,他象一個英雄人物一樣昂著頭,敞開衣襟,把那杯酒一飲而盡。喝完了酒,他也不等咖啡,就旁若無人地退出書房,徑上三樓而去。這裡丟下區長張子豪,無可奈何地望著周炳的身影,全身竟是不停地打抖。 【八、沉淪】 自從一千九百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九日,陰曆七月十五日那天,陳文雄的少奶奶周泉給陳家生下一個男孩子之後,這件事立刻轟動了整條三家巷和三家巷影響所及的一切地方。羡慕的人說:「看人家的時辰八字多正,剛剛把腦袋探到世界上來,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呢,就端端地坐在那小買辦的寶座上了!」咒駡的人就說:「我當什麼希罕的東西!那是中元節養的,那是盂蘭節養的,人家都忙著給娃鬼們打醮、放焰口呢,他就鑽到這陽間來了,有什麼好種氏!」不管怎麼說,這是三家巷第三代的頭一名人物,是無可懷疑的了。陳文雄經過鄭重的思考,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做陳國棟,倒也正正派派,是國家棟樑的意思。眼巴巴地到了六十歲才當上祖父的陳萬利,碰見親家老爺何應元的時候,縱然謙遜有餘,卻總還掩蓋不住得意地說:「嗯,事有湊巧。這固然是周家之功,可也未始不是陳家之德呢!」何應元聽了,很不服氣,就回去把這句話告訴了大奶奶何胡氏,說:「你看小人得志,竟是這般嘴臉!」 後來他又用嘴唇朝何守仁住的方位努了一努,加上說:「那裡現成地放著咱們何家之德,卻沒看見有什麼陳家之功。哼!」何胡氏翻著她的薄嘴唇道:「可不是麼?當初我就說過的,好女不嫁二夫,可是這世界還興咱這一套?其實他陳家也不值得敦款。家家戶戶都在燒衣舍飯,救濟孤魂,他卻跑到這世上來,只怕是個討債的,也未可知。」何應元長歎道:「嗐,逞嘴就由他逞嘴去吧!咱們也不嫉妒他人。縱使不一定是個討債的,也難免是個餓鬼投胎。」何胡氏又想起了另外一件大事,就乘機說出來道:「咱們老二,本來是嫡生大房,可惜出世遲了幾年。現在就該給他置一頭家。這一來可以籠絡籠絡他的心,免得他老向外闖;二來有了家室,說不定那心竅會開通起來;三來有了生養,也可以替你、我爭一口氣。」 何應元笑道:「他才幾歲了?叫我算一算……唔,才十六。年紀又小,身子又不好,誰把姑娘給他?何胡氏狡猾地眨著眼道:「那也未必,只要你耐心去訪,憑著咱家這樣的聲望,還有個訪不出姑娘來的道理?」何應元笑了一笑,沒說話。何胡氏又接著說下去道:「就是一時娶不來正室,也可以給他先討一個妾侍。男人大丈夫,三妻四妾也不算什麼。」何應元說,「你愛怎麼瞎搞,你就怎麼瞎搞,誰管你!」說完就走出房外去了。 打那個時候起,大奶奶何胡氏對自己的侄女胡杏,就完全變了個樣兒。第一是要胡杏改變對她的稱呼。那天大清早,胡杏端洗臉水來,叫了一聲「大奶奶」,她登時從床上坐了起來,親熱地罵道:「你真是個賤骨頭!放著現成的姑姑不叫,偏要去學那些底下人叫奶奶!親是親,故是故,從今以後,再不許這樣沒規矩,親而反疏的,快給我改過口來!」其實三年多來,從來就是這麼叫的,胡杏也不知怎麼才對,只好羞怯地叫了一聲:「二姑!」第二是要胡杏改口叫何守義做「表哥」。這一下,倒著實把胡杏難住了。她只是癡癡地笑,把那黑臉蛋藏在胳膊裡面,始終叫不出口。第三是要胡杏跟使媽阿貴掉換著活兒幹。 此後阿貴就做廚房外面的粗活兒,胡杏只在大奶奶房中伺候,不出房門。阿貴是個極其機靈的人,當下一口就答應了,並無半句怨言。第四是要胡杏天天洗臉、漱口、沖涼、換衣服。那洗臉的破瓦盆、漱口的破碗都叫大奶奶親手扔掉了,換上了新的搪瓷臉盆和漱口缸子;破毛巾和禿牙刷也換上了新的,還在門口的洋貨擔子上給她買了一塊香肥皂和一口袋牙粉,以後看見胡杏用鹽末刷牙,何胡氏就一定不依。第五是要胡杏天天早上梳辮子。不梳好辮子,不許出房門。又要胡杏搽刨花,搽胭脂水粉。刨花她還隨便往頭上抿兩抿,胭脂水粉她死不肯搽,硬給她搽上去,一會兒她自己就悄悄洗掉,把何胡氏激得沒辦法。 此外又要胡杏穿上花布衫、花布長褲、花布反底鞋和花襪子。又給她買了一雙漆花女裝木屐,買了幾條各種顏色的花手帕。又給她買了一個電鍍白銅夾子,從腦後把那條又粗又大的黑辮子夾了起來。第六是要胡杏把那藤條、竹板、戒方、木棍種種刑具都抱到廚房裡,叫人燒了。何胡氏還兩眼含淚,摟著胡杏,叫一聲親心肝,喚一聲親骨肉地說:「乖侄女兒呀!只要你聽教聽說,我疼你都還來不及呢,要那些瘟傢伙幹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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