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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李民天玩弄著自己的淺色的領帶微笑道:「討厭虛偽庸俗的幸福——這種感情本身就是虛偽的。不過咱們不在這個時候爭論。天下的事情——事前總不過是一些各種各樣的猜測,事後才是真正的判斷。」

  周炳抗聲道:「怎麼,我的力量在我自己的身體裡邊兒!這總不是虛偽的吧?這總是可靠的吧?」

  陳文英本來和汽車夫在一旁忙著張羅行李,還有那一包包、一簍簍的禮物和食品,簡直多得數也數不清。這時候,她正朝著他們,帶著極好的興致走過來,他們的談話就中斷了。

  李民天上船之後,陳文英的興致看來還沒減弱。她提議走路回家,周炳也贊成,於是汽車夫就開著空車子走了。他們在江邊緩緩步行著。周炳心中非常苦悶,不多說話。剛才他還向李民天聲明過,他自信是一個有力量的人。但是李民天走了,他自己覺著非常空虛,——甚至有點兒意志消沉的模樣。他想不出他下一分鐘該做的事兒是什麼。陳文英看見他臉色不好,也就暫時不開口。他們從江邊轉進一條整齊寬闊的馬路,嘈雜的聲音減少了一些,周炳忽然歎了一口氣道:

  「嗐,真可惜,李民天本來是一個願意革命的人……」

  但是陳文英卻說:「他得救了。他向真理低了頭了。」

  周炳更正她道:「他不是向真理低頭,他是轉過身去,拿脊樑對著真理。」

  陳文英撒嬌地瞅了周炳一眼道:「你真是個倔強的人。」

  周炳傻裡傻氣地、嘻嘻地笑著,沒有答話。他的心裡面卻在想:「不,不對。也許——恰恰相反。我空虛了,我軟弱下去了,我癱瘓下去了……」

  陳文英激他道:「我看你對李民天特別客氣,為什麼呢?從前,你罵過我兄弟陳文雄,你罵過我妹夫何守仁,你也罵過那党棍李民魁,你還罵過你表姐夫張子豪,你姐姐周泉,和我那兩個可憐的妹妹文娣和文婷——這些,是有理想、有抱負、有熱情的年輕人,雖然都走錯了一點路,可是由於實際的教訓,都克制了自己,趴在真理的腳底下,因此上帝把幸福賞賜了他們,讓他們過著美滿的生活。李民天也是這樣——可是,你連半句也沒有罵過他呢!」

  周炳仍然不想和她多理論,就沒精打采地說:「他們全是一個樣兒的。出賣了真理,過著不光彩的生活。」

  陳文英誤會了他,以為他理屈詞窮,光說些搪塞的話。她於是瘋瘋癲癲,嗲聲嗲氣地進一步逼他道:「小弟弟,你說說看,還有哪個如今還活著的人——他不曾出賣過真理,又過著光彩的生活的?唔?有麼?唔?……」

  她的挑釁叫周炳生氣了。周炳咬著牙齒。不做聲。他的一左一右、兩個淺淺的、圓圓的笑渦兒十分好看,他的步伐邁得很大,直把陳文英攆得氣都喘不過來。他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露出旁若無人的神氣。陳文英在後面緊跟著,悄悄用眼睛看他的兩條長腿,看他的兩隻大手,看他的強壯的肩背,又稍為抬起頭,看他的又粗又厚的脖子,看他的又短又硬的頭髮,看他的圓圓的側面,看他的玲瓏的眼角和那正直的鼻子,——總之,越看越想看,簡直看得都沒有顧忌了。周炳沒有留意這些,他在想起一些人來。

  首先,他想起了張太雷、陳能、廖仲愷、區桃、周金、楊承輝、何錦成、何大嫂、杜發、孟才、李恩、程仁、程嫂子這些人。隨後,他又想起了大家常常提到的毛澤東同志,和他所認識的蘇兆征、周文雍、葉挺、葉劍英、惲代英、楊殷、陶鑄、陳郁、蔡申熙、吳毅、簡發、何添、梁俊芳、傅翠華這些人。最後,他自然又想起了常常做夢都夢見的金端、周榕、麥榮、冼鑒、馮鬥、譚檳、章蝦、黃群、古滔、洪偉、丘照、邵煜、馬有、關傑、陶華、王通、馬明、區蘇、區細、區卓、冼大媽、馮敬義、黃五嬸、何老太、程大媽、何守禮、胡柳、胡杏這一大批人物——一想起這許多人來,他的膽子就壯了,腰杆就挺直了,渾身的勁兒就又上來了。他使喚報復的口吻說道:

  「不曾出賣過真理,又過著光彩的生活的人真是太多了,太多了!」

  陳文英想一定是有什麼石頭樣的東西梗塞著他的腦筋,使他顯得那樣無理可喻。但她仍然耐著性子說:「雖然我沒見過,也許你說的不假。不過你自己呢?你說說你自己看。」

  周炳甩了一下手道:「當然咯。我過著光彩的生活,絕不出賣真理!」

  陳文英糾正他道:「你這就說得不對了。只有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才能說這樣的話兒!」

  周炳也糾正她道:「沒有的事兒!上帝是假的!不存在的!宗教是虛偽的,欺騙人的東西!和從前的老人家求神拜佛一樣,都是迷信!」

  陳文英紅著臉兒,氣得嘴唇發抖地說:「不許你胡說八道!不許你提上帝兩個字!不許你詆毀宗教!」

  周炳平心靜氣地說:「如果你不願意談這些,咱可以不談。不過真理確實在我這邊,那就是馬克思主義——我是一個共產黨員麼?我不是的。但是我明白了,除非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把政權奪取過來,掌握在無產階級的手裡,整個中國才會得救!否則的話,任何人都是沒有出路的。我十分後悔當初為什麼不一直做工,卻念了這麼幾年書,離開了……」

  陳文英打斷他的話兒道:「你要是不念書,你怎麼知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馬、克、思、主義呢?」

  周炳點頭承認道:「是倒是。不過我要是不離開無產階級,和他們一道做工,一道生活,一道革命,我就不會這麼游來遊去,我就不會這麼徬徨苦悶,我就會幸福得多!」

  陳文英也點點頭,轉了話頭道:「那麼,是了。革命可以給你一條出路。可是它能夠把出路給任何人麼?——你剛才說任何人……它能給我,比方說,象我這樣的人,帶什麼出路來?」

  周炳想了一想,就簡單明瞭地說:「革命能使你脫離金鑫裡三號那種可怕的生活。」

  陳文英的臉蛋上紅了一塊,低聲喃喃地問道:「金鑫裡三號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她的聲音軟弱無力,又加上含糊不清,根本沒叫對方聽清楚。

  周炳會意了。他直統統地往下說道:「大表姐,金鑫裡三號表面上是表姐夫的公館,實際上是你的監牢。你名義上是區長夫人,實地裡等於一個棄婦。你雖然有著信仰,可是你的精神卻恍惚迷離,無所依託。你縱然樂善好施,可是你不知道那些錢盡是偷、搶、詐、騙得來的不義之財。你熱心社會上的宗教活動,不過為了排遣那冗長的無聊歲月——不是這樣的麼?這樣的生活還不可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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