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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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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唷,哪能格許多!弗是打相打,一定是軋姘頭!」 旁邊的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廣東人在說上海話,都拿反對的眼光瞪著他。周炳不在乎這些,連望也不望別人一眼,仿佛那種具有高度自信力的人們一樣。那橫著警棍的警察聽見這樣明顯的謬論,竟也沒有一個人去反駁,讓它在太空中自由自在地遨遊,貽誤眾生,早已按捺不住,就用山東話反駁道: 「你真是阿木林!這哪裡是什麼普通的打相打,軋姘頭?——這是共產黨!你以為好耍的!人家上頭不叫罷工,他們非要罷!人家上頭不叫紀念五卅慘案,他們非要紀念!就是……」 話沒說完,工廠裡面又押出一個工人來。這個人一面走,一面高聲呼叫道: 「打倒反動軍閥,打倒帝國主義!」 他的聲音又響亮,又高亢,不僅大膽,而且沉著,旁邊聽見的人,沒有一個不受感動,——沒有一個不喉嚨發熱,眼睛發癢的。周炳更是感動得渾身發抖,手心冒出冷汗。他真沒有想到,去年年底在西瓜園裡,珠江邊上,觀音山頭,紅花岡畔,——大家叫得響徹雲霄的戰鬥口號,如今卻在黃浦灘頭聽見了!他想沖出去,沖到那個人的身邊,和他手挽著手,一齊高聲呼叫。正想著,那個人已經走到工廠大門口,又高聲喊起口號來。黑色的囚車擋住了他的身體,看不清他的臉孔。可是周炳突然感覺到,那個人的聲音非常熟悉,還帶著廣東省香山縣的口音。周炳再細看那個人,只見他穿著黑色短袖圓領線衫,黑市吊帶工人長褲,黑帆布膠底「陳嘉庚」鞋子,身段也很熟悉。那個人走上囚車的時候,臉正對著這邊路口,好象定睛望著周炳這一堆人,要求他們援助似的。 周炳和那個人打了個照面,雖然離開有十來丈遠,卻立刻認出他來。他寬肩長臂,背有點兒彎,國字臉兒,大大的嘴,一副英武堅毅的神氣,直上眉梢。他的半截胳膊,露出短袖外面,雖然叫憲兵抓住,卻顯得粗壯有力,那上面刺著的藍色花紋,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周炳在心裡暗暗叫苦道:「我的天哪!這不是麥榮大叔,——還有誰!」他漂洋過海,千辛萬苦地跑到這兒來,就為的要尋找這個人。可沒料到,卻在這個時候,這塊地方,這種情景之下,找著了他。 周炳想一步跳出去,叫他一聲,抱他一抱,跟他說上一句半句話兒也好。可是一眨眼之間,麥榮就被押上了囚車,看不見了。周炳平時也懂得「咫尺天涯」這句話,可是這時候才當真懂得「咫尺天涯」是什麼滋味。他想道:「這番機會一錯過,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呢!」他覺著自己的心肝五臟叫人一把抓住,使勁朝外拽,真是疼痛難當。他一步一步地向馬路外面擠,撞碰了別人,別人拿眼睛盯著他,他也全不覺得。看看擠到了那警察橫著的警棍前面了,他象孩子似地對著囚車,伸出兩手,用意不明地叫道: 「那就是!……穿黑衣服的!……他就是呵!」那警察擰過頭來,不懷好意地瞅著他問道:「誰,你說誰?他是誰?」 周炳突然省悟在他的面前的是個警察,就笑著說:「穿黑衣服的,那是個工人!」 警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罵道:「廢話!我操……」旁邊的人全笑起來。在人群中,不知有誰低聲嘰咕著說:「人家外國人不許紀念五卅慘案,咱們中國人也不許紀念五卅慘案!」警察又擰回頭,大聲制止道:「不許胡說!」大家又樂起來了。 就這樣子,周炳站在那個路口,一直看著被逮捕的罷工工人,一個一個地喊著口號,上了囚車。囚車開走了,橫著警棍的警察也走開了,被攔阻的人群也散開了,周炳才象大夢初醒似地,握起拳頭,使輕兒捶自己的前額。從那裡往回走,一路上,他直恨得咬牙切齒。他覺得渾身的精力無處發洩,渾身的勁兒無處使用——那全身的筋肉縱然緊張結實,又有什麼用場?那只手縱然象葵扇般大,也只能軟軟地下垂著;那兩腿縱然能踢翻一頭水牛,也只能蹣跚著走路。他想道:「要是給我一根槍,哼,不要說這幾個憲兵,就是一百個憲兵,我也能揍他一個稀巴爛!哪裡能夠讓麥榮俯首就擒呢?還是廣州痛快!要拼就拼,要幹就幹!」 他一路上這般想著,覺著自己是一個強壯的、有能耐的人。他精神振奮,膽壯氣豪。他嘆惜上海這個地方,竟使他英雄無用武之地。但是一到了金鑫裡三號,一進了那緊貼著廚房的後門,一嗅到那股麻油混合著煤煙的氣味,他就精神沮喪,萎靡不振了。他覺著那是一個空空洞洞的大牢籠,任憑他是一隻威猛無比的老虎,一走進去,也只能整天吃得飽飽的,無聊無賴地去打盹,再也做不出一件正經事兒來。 周炳就在這種一時振奮、一時沮喪的漩渦當中打著滾,受著折磨,一直到了六月中旬。廣州雖然有些信來,但是只說一些不相干的閒事,要緊的信沒有回音。那一天,陳文英說李民天要走了,她想去送船,問周炳去不去。周炳閑得發慌,也就答應去了。陳文英又向張子豪要了一輛汽車,和周炳一道去李民天的公寓裡接他出來,然後向楊樹浦那個方向駛去。李民天今天穿著漂亮的新西服,打著淺色的領帶,穿著漆皮鞋,如今正坐著汽車,準備乘英國的皇后輪船回香港,再從香港回廣州結婚。從陳文英的眼裡看來,他是滿面春風,揚揚得意,正好比聖經裡面那回頭的浪子。但是周炳卻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種深藏的悲戚。 這種深藏的悲戚使他對世上一切都裝成漠不關心的樣子,並且經常沉默著,不愛多說話,正好比深山野嶺上一個自鳴清高的隱士。對著這樣一個孱頭的逃兵,周炳也覺得無話可說。他本來想讓李民天經過香港的時候,打聽一下二哥周榕的下落,如果可能的話,最好能問問二哥,自己能否到香港去——但是,對著李民天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夠囑託這樣一種事呢?因此,周炳幾回都對著那遠行的李民天,表露欲言又止的神情。李民天看出這種神情,也被這種情情刺痛了。他輕輕地吹著口哨,口哨裡傳達著一支英國的民歌,——只有閒暇飄逸的心靈才會具有這樣的情緒。到了碼頭,將要告別了,周炳就對李民天說:「見著爸爸、媽媽、姨爹、姨媽、舅舅、舅母、姊妹兄弟,都給問個好吧!」李民天這時候顯得有些激動,緊緊抓住周炳的胳膊,把他拉到一邊,說: 「我前回對你說過的話,你考慮清楚了沒有?我真心誠意地勸你,當一個學者吧!只有專門的知識,對人類才有真正的貢獻,也才能夠真正保護住自己。我現在同意陳文雄大表哥的話:政治是空的——不管是張家大姐夫或是我家大哥的搞法,也不管是你家大哥、二哥的搞法,都是空的。只能自傷同類!當著這個緊要關頭,你不能不深深考慮:到底是巴緊上流社會,一點不鬆手,一直過著有文化、有教養的生活呢,還是離開上流社會,離開一切的文化生活,到一個陌生的、前路茫茫的、充滿著危險的幻想世界裡去冒險呢?——要想得到,人一離開上流社會,要想再重新擠進去,那可就沒那麼容易了——這就是我的臨別贈言。」 周炳望著滾滾的黃浦江,說: 「我寧願到那充滿著危險的幻想世界裡去冒險……我討厭那種虛偽庸俗的幸福……我相信自己是一個有力量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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