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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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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杏正在沒邊沒界,自由自在地想著自己的身世,不提防有一個通體黑色的大圓球,沒聲沒響地滾到了她的身邊。她吃了一驚,連忙站起來,凝神一看,只見那黑東西上面有兩上小窟窿,兩朵綠幽幽的鬼火,正打那小窟窿賊賊地往出冒。她叫了一聲「唉呀」,再一看,原來正是羅吉。那羅吉今年才十六歲,正跟何守義同年,卻學得了一身壞本事,奸、淫、邪、盜、偷、訛、拐、騙,樣樣精通。當下他涎皮賴臉地說道:「看你這麼會偷懶,說不定也會偷吃呢!」 胡杏冷冷地說:「誰跟你說話!」羅吉說:「不跟我說話,算數。那就跟我親個嘴吧!」胡杏再不開腔,挺起胸膛,就往家裡走。羅吉在後面跟著囉嗦,恰巧何守義吃過團年飯,從裡面走出來,才把羅吉接到大客廳裡面去了。胡杏把主人家的殘羹剩飯,胡亂吃了一些,就動手洗全家大小,連阿笑、阿蘋、阿貴都算在內的杯、筷、碗、盞,洗完了,又洗整個廚房的盆、桶、鍋、罐,洗完之後,回到大奶奶房裡,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 大奶奶還在二娘何白氏那邊打天九牌,何守義已經和羅吉上街逛花市去了,都沒回來。胡杏就動手給何胡氏鋪床,鋪好了,又到裡面套間去給何守義鋪。原來何胡氏早先自行睡在套間,外面易可守義睡的,後來何守義得了癲狂病,何胡氏怕有差池,把他搬到裡面套間去,自己睡在外面,又叫,胡杏也睡在外間作陪。胡杏鋪好了床,就回到自己的臥床上,拿起燈紙和剪刀來剪紙人兒,預備留到元宵節糊花燈用。這門手藝,說起來卻是胡杏的一手絕技。 不止花草、樹木,鳥、獸、蟲、魚,樣樣精美,要牡丹就是牡丹,要芍藥就是芍藥;看她剪起人物來,真是一個人一個樣兒,個個都活蹦蹦的生猛猛的,文的絕沒有半點兒粗魯,武的絕沒有半點兒柔弱,好象叫他一聲,都會答應的一般。除此以外,她還會剪活人象。不論什麼人,只要她瞧過一眼,她就能把那個人的相貌刻在紙上,真是人人驚歎,毫釐不差。不過她不想張揚,有人叫她剪,她只是推不會,因此三家巷裡,知道她這種本事的,除了周炳的媽媽周楊氏之外,連一個人都沒有。當下她信手剪了四個紙人兒,一個花木蘭,一個穆桂英,一個樊梨花,一個劉金定,四個都是女的,而且四個都是武將,個個都漂亮到了不得,又英雄到了不得,那丰姿神態,卻又各不相同。剪完了,正要歇一歇,那二少爺何守義卻從街上回來了。看他神氣倒還清醒,只是手裡象了一根光禿禿的桃樹枝,一搖一晃地走進來,樣子有點不倫不類。胡杏問道: 「你上哪兒去了?」 他縮了縮那尖瘦的鼻子,回答道:「跟羅吉逛花市去了,一人買了枝桃花。」 胡杏微微吃驚道:「你手裡這就是……」 在胡杏微微吃驚的時候,她的小嘴稍稍張開,露出潔白的牙齒,左臉上那個大酒渦,登時圓將起來,而且好象在那裡緩緩地蠕動。她的皴裂的右手不自覺地舉起來,輕輕地碰一碰那一頭散亂的黑頭發。她這時的相貌,姿態,都十分美妙。幸而何守義懵懂粗俗,不曾看見。他只是象一位少爺似地點著頭說:「是我買的。拿水把它養在花樽裡吧。」胡杏接過來一看,竟完全是些禿枝,花也掉了,蕾也掉了,只有十個八個極小,極小的白毛骨朵,還僥倖地留在枝上,可是也大半傷殘,極少完好的。 原來別人買桃花,都愛挑些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兒,即使有開了的,也至多讓它開上三、五朵,好拿回家裡插瓶,讓它開到元宵過後。唯獨這何二少爺卻要挑些盛開了的,開少了的都不要。盛開了的也不打緊,只要好好地舉著,拿回家裡也有幾天賞玩。唯獨何二少爺卻一路走,一路跟羅吉要鬧,一人一枝桃花,拿在手裡,當做兵器對打。對打幾個回合,那花瓣兒就掉得差不多了。這還不算。對打之後,他倆又一人一枝桃花,騎在胯下,當做馬兒,在馬路上拖著跑。這樣一來,就弄到這般田地。 胡杏感慨萬端地歎了一口氣,搖頭說道: 「這枝桃花能修到你的手裡,也不知苦修了幾輩子呢!」 她捧著大紅花樽走到井邊,往裡灌了七、八分井水,又在花枝上噴了些水,才捧回房間裡來。何守義正在看她剪的紙人兒,見她回來就問道:「誰教你剪的?「胡杏反問道:「你看怎麼樣?」何守義說,「叫我說名字可說不出,不過好看極了!」胡杏說,「這算什麼好!你要是看見我大姐剪的,那才真叫做好看呢!」何守義不大相信地說:「胡柳有那樣的本事?那明天叫她到省城來,當面剪幾個我瞧瞧。」胡杏笑著說:「好大的口氣!有本事的人可不能讓你隨便叫的。你到震南村去,跪在我家門口,看看她高興不高興。碰對了,她高興了,興許賞一兩個你見識見識。」何守義乾笑著說:「你敢刁蠻!你當心著!」 胡杏就不再做聲了——正是她這種沉默,正是她這種溫柔委婉,正是她這種隱隱的憂愁,使得她這時候十分動人憐愛。何守義把她全身從頭到腳望了一遍,就低聲對她說道,「阿杏,你過來!」胡杏離他約莫有三尺遠,沒有動彈,只是眼睛輕輕眨了幾下,閃射出晶亮的金光,越發好看。何守義再說一遍道:「胡杏,你過來!」 胡杏稍為皺了一皺那淡淡的眉毛,低聲說,「我不就在這兒麼,你要什麼?」何守義渾不知羞,倒大模大樣的說:「你過來,讓我親個嘴!你瞧你的木屐都壞了,明天,我送你一雙皮鞋。」胡杏仍然不動,只是冷冷地,端莊地說:「誰教給你這些壞念頭的?」何守義說:「這有什麼不好?這是羅吉說的。他說你一定會答應。」胡杏乾脆回絕他道:「不行!」何守義聽她這樣說,就搶上前一步,抓住她兩隻胳膊,準備放蠻。胡杏一面支撐著,一面後退,看看快要退到何胡氏床邊,她靈機一動,高聲叫嚷起來道: 「照片!照片!神廳外面有一張害人的照片,你收起來了沒有?」 這句話果然靈驗,何守義一聽,腿就發軟,頹唐地坐在他娘的床上,發急地追問道:「什麼照片?什麼照片?還不快去給我搶回來!」胡杏一下甩脫了何守義的糾纏,連忙跑到第三進北房三姐何杜氏的房間裡躲起來。何杜氏也在二娘何白氏那邊打天九牌,剛打完,帶著何守禮回來。胡杏一面給她母女講剛才的事情,一面那顆心還在通通地跳。一會兒,大奶奶那邊就高聲叫喚起來。胡杏回到大奶奶房裡,何胡氏惡狠狠地問她道:「你亂嚼什麼牙馬骨子,把他嚇成這般模樣?」胡杏瞅了何守義一眼,只見他渾身癱軟,臉孔發白,兩眼無光,不言不語,竟是瘋癲發作的樣子,就說:「他硬逼著人家,要親嘴。」何胡氏一聽,更加生氣,拍著桌子道: 「哪裡來的這麼股騷氣!他要親嘴,你叫他親個夠就是了!他賣到何家,你整個身子都是他的了。他愛怎樣就怎樣!親個嘴算得了個屁!還嫌你把他的嘴親髒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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