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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1)


  第一章 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

  一之一 國際急行列車

  一九三二年,八月。——八月在北滿洲是長滿了大麥的,金黃色的深秋,陽光漫無節制地氾濫著,天空藍得像脫了底似的,就在這樣爽朗的原野上,一輛華麗的國際急行列車發了瘋似地奔馳著。

  車上有著不少闊綽的紳士和有趣的乘客,其中最受人注意的是一位穿黑洋服的某國紳士,和他對面三號房間裡的許尼德先生和他的珠光寶氣的夫人。

  許尼德先生是一個魁梧的中年人,一天到晚抽著雪茄,很有禮貌,很和藹而喜歡說話,可是談吐卻非常庸俗,裝滿在他腦袋裡邊的好像全是關於珠寶和體育的知識。他唯一的趣味就是裸體運動。據他自己說,他是一個德國籍的珠寶商,每年在中國住三個月,收集清宮的珠寶和古董,帶到巴黎,紐約這些大都市去出賣。

  許尼德夫人是一個和她的丈夫完全不同的,詭秘而沉默的女性,臉上時常罩著黑色的紗幕,看得見的只是一個精緻的下巴和一張永遠緊閉著的嘴。在車上,沒有一個人聽見她講過一句話,聽見她笑過一次,也沒有人看見過她的臉。那天,她默默地坐在餐車的窗前,望著窗外愉快的秋午,許尼德先生替她卸下了窗玻璃,陽光和季節風一同地吹進來,吹開了她的面紗的時候,每個人都為了她的淡漠的笑容,和有著異樣的魅力的眸子的流光而從靈魂裡邊振盪起來。

  她和許尼德先生好像也不大說話的,他們的房間永遠靜寂得像是沒有人住在那裡似的。只有在黃昏的時候,在嘈雜的輪聲裡邊,一個悒鬱的女子的最高音會從三號房間裡悠悠地飄起來,唱著哀怨的舊俄的調子,和六弦琴一同地。

  那位穿黑洋服的矮紳士也是和她一樣沉默而有著明顯的特點的人。他有著塗了墨似的濃眉,戴著一副非常深的近視眼鏡,望上去只看見密密層層的一圈圈的玻片。他像是許尼德夫人的單戀者的樣子,在餐車裡邊,總是把一對差不多有了眸子的貓眼似的眼望著她,白癡似地。他的房門是時常開著的,坐在床上的他不是手裡拿著一本日記冊在寫著,便是聽著貝多芬的月光曲似地繃著非常嚴肅的臉。這位某國紳士好像是為了許尼德夫人才來搭這輛車的,在長春,他跟在許尼德先生後面走上車來,許尼德先生定了三號,他就住在他們對面,而且永遠開著門,坐在那裡凝視著對面那扇蚌殼似地緊閉著的門。許尼德先生那面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獵犬似地豎起耳朵來。車開出瀋陽地三十裡的時候,他忽然去敲了許尼德先生的臥室的門。

  「先生,我的名字是忠貞一,是駐防軍的特務員,很對不起,我想麻煩你一件事。」這樣說了,對拉開門來,出乎意外地看見了他而睜大著驚奇的眼的許尼德先生非常客氣地鞠了躬。

  「可是,先生,我不知你要我做些什麼事呀!」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想看一下你們的房間。」

  許尼德先生聳了聳肩膀,退回去坐在床上,對他夫人說:「真是莫明其妙。」

  走到房間裡面來的忠貞一先生,雖然還是帶著漠然的眼鏡,卻顯得十分機警靈敏的樣子。他迅速地,詳細地察驗了這房間,掏出日記冊來,記下了一些什麼東西,然後說道:

  「對不起得很,請你把行李讓我看一下吧。」

  許尼德先生用德文對他的夫人說:「我真不知道這位有趣的某國紳士要幹一些什麼。」

  看見忠貞一進來便怕麻煩似地站到窗邊去的許尼德夫人這時連頭也不回過來,只聳了下肩膀。

  許尼德先生一點辦法也沒有似地說道:「可是,先生,我實在不明白你存著什麼心思。」

  忠貞一又鞠了一個躬道:「沒有什麼,只是想看一下你的行李;我們的法律允許我這樣做的。」

  「笑話得很。」這樣喃喃地說著,把鑰匙拿出來給了他。

  他打開了二隻小提箱,一隻大皮箱,鼻孔張開著,在解剖死屍的法醫似地,把一切頂瑣碎的東西,甚至於許尼德夫人的褻衣也拿了出來,精密地觀察了,量了尺寸,並且記到日記冊裡邊。像什麼也沒看出來,又像發現了很多的東西似地,得意地站了起來,向許尼德先生說了一長串道歉的話,退了出去。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又去敲了他們的門。開了門,看見了他的許尼德先生,不由笑了出來。

  「很好,很不差。這回又是什麼事?」

  「這回我想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許尼德先生。」一邊看了日記冊,一邊開始向他提出問題來,同時還留心著他的臉色。

  「是從哈爾濱來的麼?」

  「不錯。」

  「往哪裡去呢?」

  「上海。」

  「幹什麼?」

  「沒有什麼。」

  「那麼為什麼不住在哈爾濱要到上海去呢?」

  「這不是我的自由麼?」

  「不行,要給與一個理由的。」

  許尼德先生搖了一下頭道:「如果要一個解釋的話,那我可以告訴你,哈爾濱是一個國際都市,上海也是一個國際都市,我到哈爾濱去,是為了收集珠寶和出售珠寶,我到上海去,也是為了收集和出售我的珠寶。」

  「為什麼帶著你的夫人呢?」

  許尼德先生哄然地笑了出來:「這也需要解釋麼?」

  「不行。」

  「因為寂寞,因為需要伴侶——這樣,充分不充分?」

  「你的夫人是不是德國籍的?」

  「道地的慕尼黑市民。」

  「在哈爾濱有沒有朋友?」

  「我麼?怕有一百個以上吧。」

  「請你舉一個最靠得住的,有固定職業的出來。」

  「皮萊,美孚油公司經理。」

  「夠了,多謝你。」

  這一次以後,他沒有再去敲過他們的門。車停在錦州的時候,他從車站上找了兩個拿著自動步槍的憲兵,四個和他同樣的,矮小而闊大的人,走上車來,闖進許尼德先生的臥室,要把地板都掘了起來似地搜遍了每一個角落,又搜查了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的身上的衣服,襪子和鞋子。等他們精疲力盡地走了出去,許尼德先生便砰上了門,說:

  「麗莎,瞧瞧這批傻子!」

  倒在床上掩著嘴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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