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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士日記(4)


  十二月五日

  昨夜思慮得很苦:我的文學講義,苔茜小姐的丰姿,一切未來的生活的憧憬在黑暗裡織成絢爛的夢;為著這些,到兩點鐘才睡著。

  今天我很堂皇地走進了鐘柏生家的那扇金漆的大鐵門,那扇我在雨中被關了出來的大鐵門,和柏生一同去見了某部長。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從下星期一起,我為五位名貴的小姐的教師了!從下星期一起,我將成為一個有一百五十元一月的收入的自由職業者了!而且,還有進一步做某部長私人秘書的希望。我不需要再冒著雨奔走,不需要再喝陳咖啡,再為明天的柴米而奔走,妻也不需要再為纏綿的肺結核所苦,不需要再穿著薄棉袍回娘家去借錢了!

  我很高興。

  十二月八日

  是五位漂亮而活潑的小姐,屋子裡充滿了清逸的香味,風情的笑聲,而我是坐在沙發上,喝著上好的紅茶,抽著名貴的雪茄,被水汀蒸騰著,做她們的文學教師。她們會說很俏皮的話,走路時有十分優雅的姿勢——天哪,是我教她們文學知識,還是她們教我社交趣味呢?我跟她們講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運動,講象徵詩派,而她們卻問我《秋小姐》裡的玲子究竟是誰呢;苔茜小姐還說出這樣的話來:

  「據說韓先生的小說都是韓先生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麼?」

  對著窘住了的我,小姐們全嬌俏地笑起來。

  跟高貴的小姐們講文學——這是開玩笑麼?還是侮辱?

  晚上妻說「今天教得怎麼樣?」

  「哈!教是怎麼樣麼?我坐在沙發上,喝著紅茶,抽著雪茄,屋子裡水汀,有可愛的小姐們,她們身上有著清幽的香味,她們問我:『韓先生你的小說裡邊都是你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麼?』哈!這樣的文學教師!」

  「那不是很有趣味麼?」講出那樣諷刺的話來。

  「不是很有趣味麼?被人家當新奇的刺激而玩賞著!」

  「而且是被五位漂亮的小姐玩賞著!」

  對於那樣一點不能瞭解我的憤慨的,嫉妒的話,真使我異樣地憂鬱起來。在外面奔波,受別人侮辱,不全是為了家麼?如果是為了我自己,我是不會在生活和貧困前面彎下腰來的受了侮辱回來,一點不體諒我的心境,還說出那樣使人灰心的話來!我便故意說了使她難堪的話:

  「是的,五位漂亮的小姐!」

  於是,妻伏在床上,嗚咽起來。

  我忍不住大聲地吆喝起來:「冤命麼?你一開頭就錯了,誰教你嫁了我那樣的貧士呢?哭吧!大聲地哭吧!」

  十二月九日

  早上起身,看見痰盂裡有一點血絲。妻像有一點寒熱,臉泛著桃花色。我摸了下她的前額,燙手得很。

  「又來了麼?」

  她不作聲,把被往臉上一蒙,又悄悄地哭起來了。

  十二月十日

  沒有太陽。

  妻靜靜地躺在床上,不說話,也不吃東西。一走近她身邊就把被蒙了臉很傷心地抽咽起來,接著便咳嗽吐出血絲來。

  十二月十一日

  天氣陰沉得很像要下雪。

  小姐們今天穿得特別華麗,在這些飄逸的裙角和精緻的鞋跟前面,想起襤褸的,憔悴的妻,心臟古怪地痛楚著。

  上完了課跑出來,外面在下著霏霏的雪珠,那些潮濕的細雨和雪珠浸透了我的薄棉袍,濕透了我的肌膚,直刺到我的骨髓裡邊。咬著牙走回家,只見二弟也回來了。見我棉袍全濕了,便把他自己的絲綿袍脫下來,道:

  「快穿了我這件袍,把棉袍脫下來,擱在椅背上晾著吧。」

  妻在房裡聽見了,跑出來道:

  「賤人,你穿叔叔的棉袍,叔叔又穿誰的袍呢?」

  我不由笑了出來。

  「還不跟我來。」

  跟她跑進房裡,她叫我脫了袍睡在床裡,找些舊報紙和硬柴擱在爐子裡燒,把袍給烘著。

  我躺在床上問道:「今天好了些麼?」

  她不理我。

  這時我忽然想起不知那裡看到的一句聯語,便說道:「至親至疏夫妻。夫妻真是冤家!」

  妻把烘乾了的棉袍往床上一掠,眼淚像斷了串的珠子似地掛下來。

  十二月十二日

  起來時二弟已經走了,把他的一件絲綿袍放在我床上,把我的舊棉袍穿著走了,妻瞧見了,指著我的鼻子說:

  「你瞧,叔叔怕凍壞了你,情願自己冷,穿你的舊棉袍,把他的絲綿袍給你穿。天下就是你一個人是沒良心的!」

  沒有良心麼?天良和同情,善和智慧是從貧窮產生的,而我們都是窮乏的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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