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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宅(2)


  禮拜六,禮拜天,和一些放假的日子也待在家裡。那些悠長的,安逸的下午,我總坐在園子裡,和老園丁,和祖母一同地;聽他們講一些發了黴的故事,笑話。除了上學校,新年裡上親戚家裡拜年,是不准走到這屋子外面去的。我的宇宙就是這座屋子,這座屋子就是我的宇宙,就為了父親在我身上做著黃金色的夢:

  「這孩子,我就是窮到沒飯吃,也得餓著肚子讓他讀書的。」那麼地說著,把我當了光宗耀祖的千里駒,一面在嘴犄角兒那兒浮上了得意的笑。父親是永遠笑著的,可是在他的笑臉上有著一對沉思的眼珠子。他是個剛愎,精明,會用心計,又有自信力的人。那麼強的自信力!他所說的話從沒一句錯的,他做的事從沒一件錯的。時常做著些優美的夢,可是從不相信他的夢只是夢;在他前半世,他沒受過挫折,永遠生存在泰然的心境裡。他是愉快的。

  母親是帶著很濃厚的浪漫諦克的氣氛的,還有些神經質。她有著微妙敏銳的感覺,會聽到人家聽不到的聲音,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形影。她有著她自己的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能跑進去的世界,可是她的世界是由舒適的物質環境來維持著的。她也是個愉快的人。

  祖母也是個愉快的人。我就在那些愉快的人,愉快的笑聲裡邊長大起來。在十六歲以前,我從不知道人生的苦味。

  就在十六歲那一年,有一天,父親一晚上沒回來。第二天,放學回去,屋子裡靜悄悄的沒一點牌聲,談笑聲,沒一個客人,下人們全有著張發愁的臉。父親獨自個兒坐在客廳裡邊,狠狠地抽著煙,臉上的笑勁兒也沒了,兩圈黑眼皮,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裡邊。只一晚上,他就老了十年,瘦了一半。他不像是我的父親;父親是有著愉快的笑臉,沉思的眼珠子,蘊藏著剛毅堅強的自信力的嘴的。他只是一個頹喪,失望的陌生人。他的眼珠子裡邊沒有光,沒有愉快,沒有憂慮,什麼都沒有,只有著白茫茫的空虛。走到祖母房裡,祖母正閉著眼在那兒念經,瞧我進去,便拉著我的手,道:

  「菩薩保佑我們吧!我們家三代以來沒做過壞事呀!」

  到母親那兒去,母親卻躺在床上哭。叫我坐在她旁邊,嘮嘮叨叨地跟我訴說著:

  「我們家毀了!完了,什麼都完了!以後也沒錢給你念書了!全怪你爹做人太好,太相信人家,現在可給人家賣了!」

  我卻什麼也不愁,只愁以後不能讀書;眼前只是漆黑的一片,也想不起以後的日子是什麼顏色。

  接著兩晚上,父親坐在客廳裡,不睡覺也不吃飯,也不說話,盡抽煙,誰也不敢去跟他說一聲話;媽躺在床上,腫著眼皮病倒了。一屋子的人全悄悄的不敢咳嗽,踮著腳走路,湊到人家耳朵旁邊低聲地說著話。第三天晚上,祖母哆嗦著兩條細腿,叫我扶著摸到客廳裡,喊著父親的名字說:

  「錢去了還會回來的,別把身體糟壞了。再說,英兒今年也十六歲了,就是倒了黴,再過幾年,小的也出世了,我們家總不愁餓死。我們家三代沒做過壞事啊!」

  父親歎了口氣,兩滴眼淚,蝸牛似的,緩慢地,沉重地從他眼珠子裡掛下來,流過腮幫兒,篤篤地掉到地氈上面。我可以聽到它的聲音,兩塊千斤石跌在地上似的,整個屋子,我的整個的靈魂全震動了。過了一回,他才開口道:

  「想不到的!我生平沒傷過陰,我也做過許多慈善事業,老天對我為什麼那麼殘酷呢!早幾夭,還是一屋子的客人,一倒黴,就一個也不來了。就是來慰問慰問我,也不會沾了晦氣去的。」

  又深深地太息了一下。

  「世界本來是那麼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菩薩保佑我們吧!」

  「真的有菩薩嗎?嘻!」冷笑了一下。

  「胡說!孩子不懂事。」祖母念了聲佛,接下去道:「還是去躺一回吧。」

  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把五十多歲的兒子拉著去睡在床上,不准起來,就像母親把我按在床上,叫閉著眼睡似的。

  過了幾天,我們搬家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桌子底下的那只小鐵箱拿了出來,放了一張紙頭在裡邊,上面寫著:「應少南之臥室,民國十六年五月八日」,去藏在我的秘密的牆洞裡,找了塊木片把洞口封住了;那時原懷了將來賺了錢把屋子買回來的心思的。

  搬了家,愛喝白蘭地的客人,也不見了,愛上電影院的客人也不見了,跟著父親笑彎了腰的客人也不見了。母親沒有了愛打牌的太太們,我沒有了總統命,沒有了丈母,沒有奶黃色的小房間。

  每天吃了晚飯,屋子裡沒有打牌的客人,沒有談笑的客人,一家人便默默地懷念著那座舊宅,因為這裡邊埋葬了我的童年的愉快,母親的大三元,祖母的香堂,和父親的笑臉。只有一件東西父親沒忘了從舊宅裡搬出來,那便是他在我身上的金黃色的夢。抽了飯後的一支煙,便坐著細細地看我的文卷,教我學珠算,替我看臨的《黃庭經》。時常說:「書算是不能少的裝飾品,年紀輕的時候,非把這兩件東西弄好不可的。」就是在書算上面,我使他失望了。臨了一年多《黃庭經》,寫的字還像爬在紙上的蚯蚓;珠算是稍微複雜一點的數目便會把個十百的位置弄錯了的。因為我的書算能力的低劣,對我的總統命也懷疑起來。每一次看了我的七歪八倒的字和莫明其妙的得數,一層鉛似的憂鬱就浮到他臉上。望著我,盡望著我;望了半天,便歎了口氣,倒在沙發裡邊,揪著頭髮:

  「好日子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珠子,我知道他的眼珠子裡邊是一片空白,叫我難受得發抖的空白。

  那年冬天,祖母到了她老死的年齡,在一個清寒的十一月的深夜,她閉上了眼瞼。她死得很安靜,沒喘氣,也沒捏拗,一個睡熟了的老年人似地。她最後的一句話是對父親說的。

  「耐著心等吧,什麼都是命;老天會保佑我們的。」

  父親沒說話,也沒淌眼淚,只默默地瞧著她。

  第二年春天,父親眼珠子裡的憂鬱淡下去了,潑剌的春意好像把他的自信力又帶了回來,臉上又有了愉快的笑勁兒。那時候我已經住在學校裡,每星期六回來總可以看到一些溫和的臉,吃一頓快樂的晚飯,雖說沒有客人,沒有骨牌,沒有白蘭地,我們也是一樣的裝滿了一屋子笑聲。因為父親正在拉股子,預備組織一個公司。他不在家的時候,母親總和我對坐著,一對天真的孩子似地說著發財以後的話:

  「發了財,我們先得把舊宅贖回來。」

  「我不願意再住那間奶黃色的小房間了,我要住大一點的。我已經是一個大人咧。」

  「快去騙個老婆回來!娶了妻子才讓你換間大屋子。」

  「這輩子不娶妻子了。」

  「胡說,不娶妻子,生了你幹嗎?本來是要你傳宗接代的。」

  「可是我的丈母現在全沒了。」

  「我們發了財,她們又會來的。」

  「就是娶妻,我也不願意請從前上我們家來的客人。」

  「那些勢利的混蛋,你瞧,他們一個也不來了。」

  「我們住在舊宅裡的時候,不是天天來的嗎?」

  「我們住在舊宅裡的時候,天天有客人來打牌的。」

  「舊宅啊!」

  「舊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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