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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了條胳膊的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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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第二天醒來,匆匆地洗了臉,在睡著的孩子的臉上親了一下,就往門外跑。街上站崗的巡捕還沒來,冷清清的沒一輛汽車,只有拉車的揉著眼,拉著空車在懶懶地走,穿紅馬夾的清道夫卻已經在那兒掃馬路了,一群群穿藍大褂的,手裡拿著團糍飯站在電車站在那兒等車。 坐在拖車裡,打哈欠的人,打盹的人,揉著眼的人他全沒瞧見,他只想著他的掉了漆的板壁,沒虎牙的孩子和翠娟。望著窗外,街上慢慢兒地熱鬧了起來。還是時候不早了呢?還是車從冷靜的地方兒駛到熱鬧的地方兒來了呢?他全不管。他有一個家,一個媳婦和一個孩子! 進了機器間他不敢再想了。他留神著那大輪子,他瞧見過許多人給它的牙齒咬斷了腿,咬斷了胳膊,咬斷了脖子的。他不能叫它沾到他的身子。要是他給它咬斷了什麼的話?——他不會忘記他有一個孩子和一個媳婦。可是真的他斷了一條胳膊呢?大輪子隆隆地鬧著,雪亮的牙齒露著,望著他。他瞧見它喀的一聲兒,他倒了下去,血直冒,胳膊掉在一邊……他喘了口氣,不能往下想。斷了條胳膊的人是怎麼的?不能做工,不能賺錢,可是肚子還是要吃飯的,孩子還是要生下來的,房錢還是要出的,天還是要下雪的—— 「要是有這麼一天給大輪子咬斷了什麼呢!」——見到大輪子就這麼地想著,跑到家裡,見到那掉了漆的牆,見到那低低的天花板,也會這麼地想起了的。想著想著,往後自家兒也慢慢兒的相信總有一天會鬧出什麼來了。老夢著自家兒斷了條腿,成天的傻在家裡,夢著媳婦跟他哭著鬧,夢著孩子餓壞了,死啦,夢著……夢著許多事。在夢裡他也知道是夢,急得一身冷汗,巴不得馬上醒回來,一醒回來又心寒。可是心寒有嗎用呢?他是成天的和大輪子在一塊兒混的。 吃了晚飯,他們坐著說話。他盡瞧著翠娟。 「要是我給機器軋壞了,不能養家了,那你怎麼辦?」 「別放屁!開口就沒好話,那有的事——」 「譬如有這麼一回事。」 「沒有的事!」 「我是說譬如有這回事——說說不相干的。」 他盯住了她的眼珠子瞧,想瞧出什麼來似的。 「譬如嗎?」停了一回兒。「那你說我該怎麼呢?」 「你說呀!我要問你怎麼辦。」 「我嗎?我還有怎麼呢?去幫人,去做工來養活你們。」 他不作聲。想。過了回兒說:「真的嗎?」 「難道騙你?」 他不說話,笑了笑,搖了搖頭。 「那麼,你說怎麼呢?」 「我說,你去嫁人——」 「屁!」 「我抱了孩子要飯去。」 「為什麼說我去嫁人呢?你要我去嫁人嗎?」 「你受不了艱窮。」 「屁!別再瞎說霸道,我不愛聽。」 他不說話,又笑了笑,搖了搖頭。 晚上他睡不著。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著:「寶貝睡啦寶貝睡……媽媽疼寶貝——」輕輕兒的拍著他;不一回兒娘兒倆都沒聲了。 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他聽見孩子哭。他瞧見孩子死在他懷裡。他瞧見自家兒坐在街沿上,捧著腦袋揪頭髮,拐杖靠在牆上。 猛的,他醒了回來。天亮。他笑自家兒:「怯什麼呀?」 他天天壯著膽笑自家兒:「怯什麼呀?」逗著孩子過日子,日子很快的過去了。 是六月,悶熱得厲害。晚上沒好好的睡,叫蚊子咬很了,有點兒頭昏腦漲的。他瞧著大輪子一動,那雪亮的鋼刀,喀的砍下來,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磚切成兩半。皮帶隆隆的在半空中轉,要轉出火來似的。他瞧見一個金蒼蠅盡在眼前飛。拿袖子抹抹汗。他聽見許多許多的蒼蠅在他腦袋裡邊直鬧,眼前一陣花,身子往前一沖,瞧見那把刀直砍下來,他叫了一聲兒,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飯去。」便醒了回來。有人哭,那是翠娟,紅腫著眼皮兒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麼?還沒死呢!」 「全是你平日裡胡說霸道,現在可應了。」 「你怎麼跑來了?孩子扔在家裡沒人管!」 「你睡了兩天,不會說話。你說,怎不急死我!」 「我說,你怎麼跑來了,把孩子扔在家裡——」 「我說呀,你怎麼一下子會把胳膊伸到那裡邊去了?」 「真累贅,你怎麼專跟我搶說話,不回我的話呀?我問你,孩子交給誰管著。」 「大姑在家裡管著他。」 「姊姊嗎?」 「對。姑丈和大伯伯上廠裡要錢去了,這裡醫院要錢呢。」 「家裡零用還有吧,我記得還有二十多塊錢在那兒。」 她低下了腦袋去抹淚。 「可是,往後的日子長著呢。」 「再說吧,還有一條胳膊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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