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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ven 「A」(4)


  「親愛的!」忽然捧了我的臉,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閉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來時便不見了她。

  晚上回來,袋裡的鑰匙怎麼也摸不到,便叫侍者開了門。房間裡鋪滿了一地月光,窗紗是那麼地皎潔,窗是一個靜靜的星空,床那兒黑得可愛。也不想開燈,換了睡衣,在黑兒裡邊抽了支煙,看著月光移到床上去,照得半床青。走到床邊,躺下了,一隻手伸到裡床去拉被,不料卻觸在一個人的身上,給嚇得直跳起來,卻給她把一隻胳膊拉住了。黑兒裡是一個窗紗那麼皎潔的人體,沒有Corset也沒有短褲。

  「今天沒喝醉,在這兒等了好久了。」

  「早上是你把我的鑰匙拿去的嗎?」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從下部冒了起來。

  三

  吃了早飯,坐在窗前看報的時候,忽然接到了一個女子聲音的電話。「大概又是離婚案件吧?」——那麼地想著拿了電話筒。

  「袁律師公館。」

  「嚇死我了,袁律師公館!」

  「你是誰?」

  「你知道我是誰?」

  我聽出來了,是Craven 「A」的清脆的,帶著橙子香的聲音。

  「你嗎?」

  「為什麼不來看我?」

  「唔……我……」我真的有點兒忘了她了,因為近來剛接到了三件爭遺產的大訟案,實在忙得不得了。

  「別唔呀我的,馬上就來!」

  「在電話筒裡給我個吻,我就來。」

  電話筒裡嘖的一聲兒,接著就是笑聲,一面兒便斷了;我再講話時,那邊兒已經沒了人。

  (嘖嘖嘖嘖嘖)

  這聲音雷似地在我腦子裡邊哄鬧著,我按著她寫給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條馬路上,找到五十八號,是一座法國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鈴。右邊一排窗裡的一扇,打開了,從綠窗帷裡探出一顆腦袋來。

  「咪……!」學著貓叫,沖著我噴了口煙。

  我走到窗口,她卻在綠窗帷後面消隱了。爬在窗外,我喊:「慧嫻!」

  「咪……!」她卻亭亭地站在門口,穿著西服,圓領子給晨風吹了起來。

  走到門口,她便拉著我的手,非常高興地跳到裡邊客室裡去。很簡單的陳設,一張長沙發,兩張軟椅,一隻圓桌,一個壁爐,一張小幾,一隻坐墊放在地上,一架無線電播音機,一隻白貓躺在壁爐前的瓷磚上,熱得伸著舌尖。從綠窗帷裡漏進一絲太陽光來,照在櫥鐘的腿上。這是一個靜寂的六月的早晨。我坐到軟椅上:

  「你好嗎?快樂嗎?」

  她把坐墊拿過來,孩子似地坐在我腳下,抬著腦袋,鸚鵡似地說著話:「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麼長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獨自個兒在家裡抽著煙。寂寞啊!我時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種感覺嗎?一種切骨的寂寞,海那樣深大的,從脊椎那兒直透出來,不是眼淚或是太息所能洗刷的,愛情友誼所能撫慰的——我怕它!我覺得自家兒是孤獨地站在地球上面,我是被從社會切了開來的。那樣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嗎?還只二十歲呢!為什麼我會有那種孤獨感,那種寂寞感?」

  「所以你有了這許多Gigolo嗎?」

  「Gigolo?是的,我有許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貼照簿拿給我,便跑著去啦。

  打開那本厚厚的貼照簿,全是在闊領帶上笑著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著只精緻的小銀箱,一杯鮮橘水,一盒糖跑來了:「你瞧,這小銀箱裡的東西。」銀箱裡是手帕和信劄,在那褪色的絹上和陳舊的紙上有些血畫的心,和血寫的字。「這許多人!有的說,要是我再不愛他的話,他要自殺了,有的說預備做獨身漢,有的預備憎恨著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殺的到現在還健康地活著,到處跟人家說:『那麼Cheap的!值得為了她自殺嗎?』預備做獨身漢的卻生了子女;預備做女性憎恨者的卻在瘋狂地追求著女性,一面卻說:『我從前愛錯了,會去愛上了那麼Cheap的一個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張說謊的嘴的,他們倒知道輕視我!他們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時候,不會來找我的。說我玩弄他們——他們是真的愛我不成?屁!……那麼的寂寞啊!只有揪著頭髮,默默地坐著,抽著煙。」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枕在我膝蓋上,撅著嘴。

  「好孩子,我還是愛著你呢!」撫著她的頭髮。

  「我不信。」忽然回過腦袋來,跪在地上看著我,扯著我的領子:「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

  她便豎直了身子,胳膊圍著我的脖子,把我的腦袋拉下去:「真的嗎?」把身子全掛在我的脖子上面,搖著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嗎?真的嗎!」

  輕輕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動不動地,緊緊地看著我的眼珠子。

  「你不信嗎?」

  她放了手,忽然斷了氣似地,坍到我腿上,脊樑靠著我的膝蓋:「我不信。他們說我Cheap! Cheap!他們說我Cheap!」青色的寂寞從她臉上浮過,不再做聲了,像睡熟了似地。

  她的腿伸在前面,腳下的兩隻黑嘴白海鷗,默默地。

  我懂得這顆寂寞的心的。

  《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從她嘴裡,又像是從海鷗的嘴裡漏了出來,太息似地。

  沒有人憐惜她頰上的殘紅,

  沒有人為了她的太息而太息!

  四

  為了解決三件爭遺產的大訟案。我忙了一個多禮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時候,我在車站上打了個電話給她,想告訴她我回來後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個電話,那邊老說是姓夏,末了一個,我把她的電話號碼說出來,問是不是這個號碼。

  「是的。是三八九二五。」

  「是法租界姓餘的嗎?」

  那邊過了一回才說道:「是的,你找誰?」

  「我找慧嫻。對不起,煩你去請你們的小姐來聽電話。」

  「我們這兒沒這麼個人的。」便斷了。

  當時,我因為急著搭車,也沒再打。從南京回來後,我在房間裡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郵戳,拆開來時,裡邊是一把鑰匙,和一張很小的素箋。

  黑貓:

  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只有你一個人還會記著我吧!

  Craven 「A」

  我坐下來,在桌上拿了支Craven 「A」抽著,從煙霧裡飄起了一個影子,一個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婦人的影子。

  這是初夏的最後一朵玫瑰,

  獨自地開著。

  抽完了煙,我便把那把鑰匙放到一隻藏紀念物的小匣子裡邊。我預備另外再配一把鑰匙了。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日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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