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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ven 「A」(3)


  二

  夜風,挽歌似地吹著。從上面望下去,兩排街燈無盡綿延著,汽車的前燈夜海裡的探照燈似的互相交織。夜的都會浮在黑暗的海中,朦朧地,粉畫似地。

  大月亮的尖角鉤住在棕櫚樹的闊葉子上,生著棕色的毛髮的樹幹前面坐著一對對的男女。音樂台那兒是大紅大綠的,生硬的背景,原始的色調。圍著年紅燈的野火,坐著一夥土人,急促的蛇皮鼓把人的胃也震撼著。拍著手,吹著號角,嚷著,怕森林裡的猛獸襲來似地。在日本風的紙燈下,亂跳亂抖著的是一群暫時剝去了文明,享受著野蠻人的音樂感情的,追求著末梢神經的刺激感的人們。

  跟著Rumba的節奏,鐘擺似地搖動著腦袋和肩膀,Craven「A」舞著,把頭髮陽傘似地撒了開來,在小胡髭的懷裡。小胡髭給累得一腦的汗,喘著氣,高興地笑著。我搖著大蒲扇,看著這非洲的黑女兒:

  「那麼瘋狂地跳著啊!」

  覺得大地真的馬上要沉下去的樣子。

  倩蘋忽然在我的身邊說道:「不准看她!」

  「為什麼呢?」

  「那種人!」

  一個穿黑旗袍的女子在我前面急急地走過,在我旁邊站住了,往場子中間瞧,一張生氣的臉。

  「你瞧,這是小胡髭的妻子,有把戲瞧的了。」倩蘋高興了起來。

  這女子瞧見了小胡髭,便氣虎虎的走了進去,一把拖開了他,在怔住了的Craven 「A」的腮幫兒上,拍的一下耳括子。

  「賤貨!不要臉的賤貨!」

  在我身邊的倩蘋拍起手來。我看見許多桌子上的女子們笑著。

  「也許她們要把小胡髭的妻子抬在頭上,當民族英雄地遊行著了,」——那麼想著,便把高興著的倩蘋扔在桌邊,走了過去,卻見那小胡髭低著腦袋,Craven「A」已經跑到外面走廊裡去了。

  我追到走廊裡,剛巧見到她跨進電梯。我趕進電梯,她瞧見了我,便坍了的建築物似地倒在我懷中,哭了起來,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

  五樓,四樓,三樓,二樓,——那麼地跌了下去。

  「我們去喝點兒酒吧?」

  「好的,孩子。」

  走出飯店門的時候,她的頭髮遮了她的一隻眼珠子,嘴裡有葡萄味的酒香。沒擦胭脂的腮幫兒也紅了。把煙蒂兒塞在我口袋裡,走上車去。

  在車裡,她哈哈地笑著。

  「一隻貓,兩隻狗,……」說著那麼的話。

  「就是那麼的,那時我是十七歲……他說,親愛的,再喝一杯……就是那麼的……你知道嗎?……心也跳得那麼厲害……

  (拉著我的手去按在她胸脯兒上)。

  「就是那麼的,他把我抱到床上,我什麼也不知道……今天我沒醉,我還會說話……第二天起來,我發覺自家兒是睡在一個旅館裡的床上,我的貞操,碎紙片似地散了一地……」

  腦袋靠到我肩膀上,慢慢兒的沒了聲音,溶了的雪人似的。在肩旁的是一個睡了的孩子。在睡夢中還是用嘴說著話:「我哭著……他不說話……是的……他不說話……後來,就不見了……」

  車在我的Apartment前停下來時,她已經連話也不說了,沉沉地睡在我的胳膊上面。我托著她下車,把她擱在臂上,抱進門,管門的印度人對我笑著。抱著她進電梯,開電梯的歪帶著黑呢的制帽,在金線繡的「司機人」三個字下笑著。走到房間門口,侍者彎著腰開門時,忽然側著腦袋對我笑著。等我走進了屋子,那房間門便咯的鎖了。我懂得那些笑,懂得那些咯的鑰匙聲的。

  把她放到床上時,我已經連襯衫也浸透了汗啦。

  躺在床上的是婦女用品店櫥窗裡陳列的石膏模型。胸脯兒那兒的圖案上的紅花,在六月的夜的溫暖的空氣裡,在我這獨身漢的養花室裡盛開了,揮發著熱香。這是生物,還是無生物呢?石膏模型到了晚上也是裸體的。已經十二點鐘咧!便像熟練的櫥窗廣告員似地,我卸著石膏模型的裝飾。高跟兒鞋,黑漆皮的腰帶,——近代的服裝的裁制可真複雜啊!一面欽佩裁縫的技巧,解了五十多顆扣子,我總算把這石膏模型從衣服里拉了出來。

  這是生物,還是無生物呢?

  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這是從畫上移殖過來的一些流動的線條,一堆Cream,在我的被單上繪著人體畫。

  解了八條寬緊帶上的扣子,我剝了一層絲的夢,便看見兩條白蛇交疊著,短褲和寬緊帶無賴地垂在腰下,纏住了她。粉紅色的Corset緊緊地齧著她的胸肉——衣服不要脫了,Corset就做了皮膚的一部分嗎?覺得剛才喝下去的酒從下部直冒上來。忽然我知道自家兒已經不是櫥窗廣告員,而是一個坐著「特別快」快通過國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見自家兒的手走到了那片豐腴的平原上,慢慢兒的爬著那孿生的小山,在峰石上題了字,剛要順著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時,她忽然翻了個身,模模糊糊的說了兩句話,又翻了過來,撅著的嘴稍微張著點兒,孩子似地。

  「完全像個孩子似地!」——便想起了在舞場裡的電梯裡,她一見到我便倒在懷裡哭出來的模樣。那麼地倚賴著我啊!

  給她蓋上了一層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個臉,把自家兒當作她的父親,當作她的哥,跑去關了電燈,坐在沙發裡,連衣服也沒脫,睡了。做了一晚的夢:夢著坐飛機;夢著生了翅膀,坐在飛機上再往上飛去;夢見溜冰;來了,夢見自家兒從山頂上滑下來,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後來又做起夢來,夢見一隻蚊子飛到我鼻子裡,癢得厲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飛了出來,一放下手,它又飛進去啦,臨了,我一張嘴,打了個噴嚏,睜開眼來,卻見一隻眼珠子狡黠地笑著。她蹲在我前面,手裡拿了細紙條,頭髮還蓬亂著。

  「壞東西!」擦了擦鼻子,打了個呵欠。

  「你在這兒睡了一晚上嗎?」

  「床上不是給你睡去了嗎?」

  「衣服是你給我脫的嗎?」

  「我解了五十多顆扣子呢!」

  「為什麼不替我把短褲和Corset也脫了,給我換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嗎?在這兒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沒睡舒服。」

  「換了別人早就給你脫了。你看,我是在沙發上坐了一晚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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