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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極(7)


  半晚上我猛的醒回來,一挪手正碰著她。月光正照在床上,床也青了,她像躺在草上的白羊,正睡得香甜。不知怎麼的我想起了跳河死的那個小娼婦,就像睡在我旁邊似的。我趕忙跳起來,往外跑,猛想起沒穿衣服,趕回來找衣服,一腳踩在高跟鞋上面,險些兒摔了個毛兒跟頭。他媽的,真有鬼!衣服什麼的全扔在地上,我撿了自家穿的,剛穿好,她一翻身,像怕鬼趕來似的,我一氣兒跑了回來,往後我見了她,她一笑,我就害怕。咱小獅子怕她!我自家兒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兒事。

  我在那兒當了一年半保鏢的,他們的活兒我真瞧不上眼。我有時到張老頭兒家裡去,瞧瞧他們,回來再瞧瞧老爺少爺,晚上別想睡覺。不能比!瞧了那邊兒不瞧這邊兒,不知道那邊兒多麼苦,這邊兒多麼樂。瞧了可得氣炸了肚子!誰是天生的貴種?誰是賤種?誰也不強似誰!幹嗎兒咱們得受這麼些苦?有錢的全是昧天良的囚攮。張老頭兒,他在主子家里拉了十多年,小心勤苦,又沒短兒給他們捉住了,現在他主子發財了,就不用他了。這半年他嘴也不吹了,我去瞧他時,他總是垂頭喪氣的坐在家裡。他這麼老了,還能做什麼事?我去一遭兒總把幾個錢給他。他收了錢,就掉淚:「多謝你,孩子!」他們兩老夫妻就靠這點子錢過活,張老婆兒晚上還幹活兒呢,一隻眼瞎了!可憐哪。有一次我到那兒去,張老頭兒病在床上,張老婆兒一邊兒念佛,一邊兒幹活。她跟我說道:「孩子哇!大米一年比一年貴,咱們窮人一年比一年苦。又不能吃土。現在日子可不容易過哪!前兒住在前樓的一家子夫妻倆帶著三個孩子,男的給工廠裡開除了,閑在家裡。孩子們餓急了,哭著嚷,那男的一刀子通了那個大孩子的肚子,阿彌陀佛,腸子漏了,血直冒。女的趕上去搶刀,他一回手道:『你也去了吧,』劈了她半隻腦袋。等他抹回頭往自家兒肚子撩,阿彌陀佛,那女的眼睜著還沒死透,瞧著孩子在哭,丈夫拿刀子紮自家,一急就拼著血身往刀口一撲,阿彌陀佛,半隻腦袋正沖著刀鋒,快著哪,像批蘿蔔似的批下半個腦蓋來!阿彌陀佛!他一瞧這模樣兒痛偏了心,拿著刀子瘋嚷嚷的往外跑,見了穿長褂兒的先生們就剁,末了,阿彌陀佛,把自家兒的心也摘出來了!留下兩個孩子,大的還不到八歲,小的還在地上爬呢。等人家跑進去,那個小的正爬在地,解開了他媽的扣兒,抓著他媽的奶子,嚷著哭哪!阿彌陀佛……」她那只瞎眼也淌淚。我怎麼聽得下去?腦袋也要炸了!以後我真怕到那兒去。

  咱們簡直不如小姐的那只狗哪!媽的,我提起那條白西洋狗就有氣。真是狗眼瞧人低,瞧見小姐會人似的站直了,垂著兩條前腿擺尾巴,見了咱們嗎,對你咕咕眼,吆喚了兩聲夾著尾巴跑了。每天得給它洗澡,吃牛肉,吃洋糖,吃冰淇淋,小姐吃的都有它的份——媽的,咱們飯也沒吃的呢!我也不管小姐在不在,見了它就踹。

  我做到第二年夏天真做不下去了。小姐老纏著我。我知道她恨我,可又不願意叫我走。她時常逗我,猛的跑來躲在我懷裡,不是說給我趕那只狗,別讓走近來,就說你挾著我回去吧,我腳尖兒跑疼了。我故意不把她放在眼裡。愛女人?我沒那麼傻!壓根兒愛女人就是愛×××,×××現在要是玉姐兒來逗我,也許會愛她。除了玉姐兒,我眼裡有誰?你知道她要玩個男子,誰肯不依她?生得俏,老子有錢,誰不願意順著杆兒爬上去?我可是傻心眼兒。咱小獅子頂天立地的男兒漢,給你玩兒樂的?你生得俏,得讓老子玩你,不能讓你玩我。我給你解悶兒嗎?我偏給她個沒趣兒。她恨得我什麼似的。那狗入的小娼婦時常當著大夥兒故意放出主子的架子來嘔我。我可受不了這份罪!這幾個錢我可不希罕。

  那天我到張老頭兒那兒去,離吉元當不遠兒,聚著一大堆人,我擠進去看時,只見一個巡警站在那兒,地上躺著個老婆兒,臉全蒙著血,分不清鼻子眼兒,白頭發也染紅了,那模樣兒瞧著像張老太婆兒。旁邊有兩件破棉襖兒也浸在血裡。我一問知是汽車碰的,當下也沒理會,擠了出來,到張老頭兒家裡。他正躺在床上。又病了!這回可病得厲害,說話兒也氣喘。我問張老太婆兒那兒去了。

  「啊,孩子!」他先淌淚。「我病了,她拿著兩件破襖兒去當幾個錢請大夫。去了半天啦,怎麼還不見回?天保佑,瞎了一隻眼,摸老瞎似的東碰西磕別碰了汽車……」

  我一想剛才那個別是她吧,也不再等他說下去,趕出來,一氣兒跑到那兒,大夥兒還沒散,我細細兒的一瞧,可不正是她!我也不敢回去跟張老頭兒說。我怎麼跟他說呢?

  我掩著臉跑到家裡。老鄉一把扯住我說:「你到那兒去來著?那兒沒找到?老爺等著使喚你,快去!」我趕忙走進去,半路上碰著了老爺,五姨太太,和小姐。我一瞧那模樣兒知道又要出去兜風了。媽的,沒事兒就出去兜風,咱們窮人在汽車縫子裡鑽著忙活兒呢!老爺見了我就大咧咧的道:「你近來越加不懂規矩了,也不問問要使喚你不,覷空兒就跑出去。」滾你媽的,老子不幹。我剛要發作,小姐又說:「呀!我的鞋尖兒踐了這麼些塵土!你給我拭一拭淨。」

  「滾你媽的!」

  老爺喝道:「狗奴才,越來越不像樣了。我沒了你就得叫綁票給綁去不成?你馬上給我滾!」

  我也喝道:「你罵誰呀?老子……」我上去,一把叉住他,平提起來,一旋身,直扔出去。小姐嚇得腿也軟了,站在那兒挪不動一步兒。我左右開弓給了她兩個耳括子:「你?狗入的娼婦根!想拿我打哈哈?你等著瞧,有你玩兒樂的日子!咱小獅子紮一刀子不嚷疼,扔下腦袋賭錢的男兒漢到你家來做奴才?你有什麼強似我的?就配做主子?你等著瞧……」

  誰的胳膊粗,拳頭大,誰是主子。等著瞧,有你們玩兒樂的日子?我連夜走了。

  一九三〇,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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