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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之一 五月的季節夢


  第四章 江均與蔡珮珮

  四之一 五月的季節夢

  每天六點鐘左右,九路公共汽車載了江均駛過《大美晚報》館的時候,從黃昏的街角裡,便燕子似地跳上來一個嬌小的姑娘。

  (很天真的,有一張長圓臉,一對大眼珠子,一張心臟形的小嘴——比白鴿還可愛的。)

  在她的身上發現了那天在公園裡等著的戀人的影子。

  「我的戀人是應該那麼的。」

  他的戀人是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寺,充滿了麝香和玫瑰香丸的教寺。他的戀人是神殿上清涼的聖水。他的戀人是耶露撤冷的百合。他的戀人是基督的歎息裡的歎息。他的戀人是拂在基督腳上的聖女馬德蘭的頭髮……

  他的戀人每天坐在他的對面,嘴上老掛著一朵笑。他的生命,靈魂,思想,寂寞全流向她了,藤蘿似地纏住在她的笑意上。

  他認識她的,她也認識他的,可是他們是陌生人呵!

  五月的季節夢像旗竿上的旗子似地在他身上飄展著。

  他把腦袋上的帽子抬了一抬。

  「江先生,您好?」她坐了過來。

  「多謝你。忙嗎?」

  「沒什麼事。」

  「回家去嗎?」

  「是的。江先生也回家去罷?」

  「你就住愚園路?」

  「江先生也在愚園路罷,每天看見你走著回去的。」

  「我們是一條路的。」

  他仔仔細細的瞧著她:嘴角有一點大黑痣,眼梢那兒有五顆梅花斑;一條純潔的直鼻子;眼珠子像半夜裡在清澈的河塘裡開放的睡蓮似地,永遠半閉著的。

  她笑了。嘴角那顆大黑痣也笑了,可是她的眼珠子沒笑。那麼地單純,安謐——一個聖女似地!

  「江先生每天早上到辦公處去的嗎?」

  「對了。怎麼我早上坐車總碰不到你?」

  「我是下午才上工的。」

  「上午在家裡做什麼事呢?」

  「打網球,織絨線,看小說,有的時候坐在園裡做白日夢——我喜歡那樣無邊無際的想開去,想到一些遠方的城市,遠方的太陽,遠方的玫瑰……在我的幻想裡,世界是那麼地廣闊,那麼地愉快的。時常有一種幻景可以看到,一閉起眼珠子來我就會看到一片大草原,四面全是蒼鬱的倒生樹,枝葉全向著天,那麼崇高地。草原上有各種的花,在那兒跳著輕風把腦袋搖擺著。在草原中間還有一道噴泉,不知道從那兒噴出來,噴得多高,水也開著花,一顆顆的,珠子似的,停在半空中。那水一定是很清涼的,我會把嘴湊上去喝,我把腦袋那麼地抬著,嘴張著,那珠花便斷了串似地掉到我嘴裡。我便笑,我有一嘴的珠花。一直走過去,走到草原邊上,路沒有了,只有一棵很大很大,比屋子還大的大松樹,樹心是空的,望出去是一片黃沙和藍色的海,海面上飛掠著白色海鷗,紫色的海燕。我要赤著腳跑到沙灘上去;我要張著手臂迎著那沉醉的風;我要唱一隻海天的歌,給那靜寂的海聽,給那幽靜的沙灘聽,給白鷗和紫燕聽;我要用一種沒有人懂的言語和天說話,悄悄地。那樣的世界,你喜歡嗎?」

  「好孩子,這是童話裡的世界嗎?」

  「我的世界就是這麼的。可是近來我也慢慢兒的不想起那些了,我想著一些別的東西。如果現實地做著人,一點白日夢也不做,那天地就會小下來,天像壓在你腦袋上面,世界窄得放不下一隻腳,就像末路似地,沒什麼地方可以去似的。你知道的,現實的世界就是屋子,公共汽車,椅子,電話,打字機,牛排,番薯,蔬菜湯,鞋子那些東西呵!」

  「有幻想的人是幸福的,像我是連幻想的能力都給生活剝奪了。可是禮拜六禮拜天做些什麼呢?也坐在園子裡做白日的夢嗎?」

  「禮拜天我們是一樣要做事的。禮拜日上午上教堂裡去。下午就到郊外去野宴,騎馬,划船……」

  在莪特式的建築物裡,太陽光從紅的,藍的,綠的玻璃透進來,大風琴把宗教的感情染上了她的眼珠子,純潔的小手捧著本金裝的厚《聖經》,心臟形的小嘴裡泛溢讚美上帝的話……塔頂上飛著白鴿和鐘韻,跟在母親的後邊兒,一步步地走下白色的石階來……在白絨的法蘭西帽底下,在郊外的太陽光裡邊,在馬背上笑著的,在蘋果餅上面笑著的,在水面,在船舷上笑著的……她呵!

  「你不喜歡看電影,跳舞,那些都市的娛樂嗎?」

  「明朗的禮拜天的下午難道關在陰暗的都市裡邊嗎?你可喜歡到郊外去呢?」

  「我也是頂喜歡到郊外去的。」

  「這禮拜天我們一同去可好?」

  車裡的人怎麼全站起來啦!)

  車裡的人全站起來了,車子的搏抹停了,五月的季節夢也驚散了。江均擦著剛睡醒的眼珠子往愚園路走去,他的戀人就在他前面。到了自個兒的門口,便站住了,看著這嬌小的身影消逝在街樹的濃影裡。

  在房間裡,站在窗口望著清靜的街,驚散了的,五月的季節夢,又一個個地爬了回來。這暮春的黃昏和窗檻上馬蘭花的溫和的香味在窗紗邊散佈了愁思,因為,它們是流動的,他不能把它們直吸到生命的深處。

  他的戀人今天穿了條白的裙子,綠色的綢襯衫——到郊外去時,穿什麼呢?不會穿高跟鞋了罷?還會斜壓著一頂小帽的罷?在白絨的帽邊那兒露著褐色的鬈髮,可是他還要給她插上一朵紫羅蘭的。

  紫色的,溫和的晚霞直撲到窗裡來。

  是七點半。空氣裡有一種靜止;像是一個凝住了的時間。街上的柏油路顯著薔薇色,在窗下走過去的一個法國孩子的腮上也染了晚霞。風輕輕地吹著,吹上窗外的每一頁樹葉,那煙草色的樹葉輕輕地搖動著。

  「呵!呵!五月哪!」

  眼珠子夜色似地潮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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