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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歸途


  還記得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那淒涼的雪的舊都;還記得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W市和故鄉和許多許多我只住了三兩天的地方……。隨著我的,永遠是一個柳條箱,和一件行李。這箱子裡裝著的春夏和秋冬,它是我全部的財產。

  想起我每逢到了一個地方,我就禁不住的失望;想起我每逢離開一個地方,我心裡又充滿悽惶。當我每次起程的時候,我就暗自對著我的行裝說:

  「再隨我走一趟罷,不久就得著永遠的安息。」

  同樣的,我又默默地離開廣州了。珠江堤上的旅館、酒樓,大新,先施公司的天臺……就漸漸去遠了。那正是我生日的前日。

  夜分的時刻,船到了香港。半山的燈火,還像星般地閃爍著,遠遠望見靠近碼頭的瀝青路上,還有一輛兩輛的摩托飛駛著。汽笛雖則很嘹亮地鳴著,我想那司機的一定已是睡眼矇矓的了。

  海水是深黑了,像一個墨池,黑得可怕。

  睡在統艙的我,前後左右都是堆著齷齪的貨包,只有身底下一塊不滿四尺長的鋼板,它容著我這個微小不值一個銅錢的生命,海水打著船板,好像有意作出聲音來給我聽:

  「孤獨……孤獨……孤獨孤……」

  他響了一夜,我一夜也不曾閉眼。

  第二天,替外國人驗稅的中國同胞,蜂擁地來了。他們把我帶的東西,都翻得亂七八糟,最後他拿電筒把我的面龐仔細端詳了一番,才抓了一把陳皮梅,長揚而去。

  船開之後,我想起,有人說過這些行路難的話,我才覺得可怕起來。可是,總算過去了,也真僥倖!

  統艙裡真是受罪,坐過統艙的人們,恐怕再坐地獄也不怕了。那些茶房先生,的確比學校裡的舍監,衙門裡的老爺,陰司裡的小鬼還厲害。

  船上有一位沒有買票的搭客,查票的時候,他拿出一套水手衣服說:「我是在××軍艦上做事。」

  過了汕頭,船稍稍有些搖盪了,但我並不覺得怎樣;在「軍艦」上作事多年的那位,卻禁不住嘔吐了,他並不覺得自己難為情,我實在要替他臉紅了!中國的海軍人才不知有多少,像那一位,我可以大膽地自薦我能替代他!

  下午船駛進黃浦江到了上海。第二天的清晨,我又被通州輪載出黃浦江,離開上海了。

  別了半年的北京。我又重見了。新華門前的石階縫隙生了無數的青草。紅圍牆上貼了無數的標語。

  我到停放著母親靈柩的廟裡去, 靈室裡是不堪的淒涼與冷寂,門上爬著一條一條肥滿的蜥蠍,壁間結著如麻的蛛網,窗楹上的白紙,早被雨水打黃了,馬蜂又齧了無數的洞眼。我撫著她長眠的漆棺, 漆棺也是冷冰冰的。

  ——媽媽,你知道你長途歸來的孩子麼?他就立在你的面前,他想告訴你無數無數的事情呢……

  靈房背後的一株榆樹, 四季總是蕭蕭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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