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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村君


  那山手線的高架電車,我知道她還是圍繞著東京市在不息地駛轉;她的速率還是那般風掣電閃,乘客還是那般擁擠在一起——有態度安閒的會社員,有美麗懷春的女郎,有年輕佻達的學生……

  早晨,晚間,她來回地渡著我,兩年的光陰,並沒有一點殘留的痕跡了。現在印在腦中的只有幾個驛站的名字:目黑,五反田,大崎,品川……

  我初到東京的時候,正是地震後從事復興的時代,一切雖然都很零亂,但從那些斷壁殘垣,劫後的餘灰中看去,知道從前的事業就是非常可觀的,現在又去努力草創,復興,則將來更偉大的成就,已經使人預感到了。

  夏天秋天冬天都過去了,在第二年的深春——櫻花已經片片離枝了的時節,我在K大學開始入學了。

  東京的地方,對我是極生疏的,所以每次出來,都要牢牢記住驛站的名字,次數……等等。從我的住所去學校的一段路上,換一次車我是知道的,至於上了高架電車以後的站數,站名,我不得不用心記它了:目黑過去是五反田;五反田過去是大崎……學校是在品川其次的一站,叫田町。

  K大學聳建在一座小山上面,無論從前面或後面,都要拾階而上。迎大門的是一所龐大的圖書館,雖然在地震的時候被震掉一個角樓,但仍不能失去她那種莊嚴的氣象……

  自然,我入學的第一天,什麼對於我都是新奇的。因為種種的刺戟與內心的空漠,我差不多像一個神經完全遲鈍了的人了。

  我初進課堂的時刻,這在我腦中是一個永遠不能泯滅的印象,無數的視線,都集在我一個人身上,自然,他們對於我也是同樣感覺著新奇的罷?

  教室裡的座位,後邊都滿了,恰好,在前邊第二排,空著兩個位子,我於是便把我的書籍放在那裡了,除了後邊,周圍是沒有人的,我的心裡才漸漸安定了下去。

  上課鈴響了,一個來得最遲的,面色黝黑,目光很忠厚的學生,便坐在我旁邊那個空的位子上了。

  下了第一班,我們開始談話了,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他怎麼念法,他也給了我一張小小的名刺——

  野村兼市

  從那天以後,我們便相識了,在班上他和我一樣,除了對方以外,沒有另外的朋友。我曾聽說東京人是傲慢的,狡猾的,欺生的……野村君是廣島人,他大約也同樣厭避那些東京人罷?我時常覺得他受旁的同學白眼和冷淡——不知是否因為他是外縣人,抑或因為他同「支那人」——我的關係而被他們摒出範圍以外了。然而我們的友誼,一天比一天地深固——今天問早安的時候,就比昨天問早安的時候態度親昵;心房更加跳動了。

  因為我的日語程度很淺,又加彼此的性格都好沉默,所以我們每天暢談闊論自不可能,就是在極度要表示自己情感的時候,也很少吐露出幾句完整的語句來。

  是的,我們是一對無言的朋友,我們臉上的表情,或者已經超過了需要以外也未可知罷?

  在嚴厲裝腔作態的石井英文先生班上,他是低著頭靜靜地聽講,在鬆懈,像小孩子似的六笠德文先生班上,他是低著頭靜靜地聽講……他永沒有像過那一些淘氣玩皮的同學,在英文班上可憐得如同淋過水的小雞;在德文班上就仿佛充分自信著造反也無人過問似的。

  有一次,六笠先生盡講他的書,而後邊卻開起雪戰了,有的淘氣膽大的學生,故意把雪球向先生眼鏡上擲,而先生卻轉過頭去笑笑。在他們雪戰正酣的時候,野村君把頭低得更低一些了;這恐怕是防備「流彈」中傷罷?……

  還有一次,上課鈴都打過很久了,而全班的學生都擁在樓窗處向下看,誰也不回他的座位。六笠先生上了講壇,他們依然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那時野村君正在我的旁邊,我問他,

  「怎麼了?」

  「他們真是無聊。」他微笑著回答。

  「先生來看,先生來看。」有人叫著。

  那些圍著樓窗不歸座位的學生,也無非是要先生來看,並且想耽閣一些講書的時間罷了。

  六笠先生果然是個孩子,他也伸頭向樓下看了。

  ——哈……

  全班哄堂了,六笠先生不好意思地正一正眼鏡,從耳根處已經湧出一股害羞的紅潮了。

  在樓下,大約有兩條狗交著尾。

  全班繼續沸騰著,好像要問出先生德文裡這是什麼字才甘心似的。

  ……

  上石井先生的英文,大家都是受著拘束而感到頭痛,所以每當他遲到十分鐘以後,有人振臂一呼:

  「溜呀!」

  全體便一齊跑了。最初的幾回,我和野村君都有些不好意思,但這是最干犯眾怒的,所以結果我們也不敢作「害」群之馬了。

  有幾回教室裡還有不曾溜盡或溜得稍晚的學生,正好遇見石井先生挾著點名冊子來了,他一聲不作,也不問盡有一個或兩個的學生,揭開點名冊子便點起名來,這時,那些已經溜到別處,還在看風頭的學生,卻很可憐,不得已地又要一個一個垂著頭向回走了,而結果,反要到石井先生的面前要求把缺席的記號改成遲到的記號了。

  究竟誰是遲到的呢?反弄巧成拙了……

  天天上課,天天總有戲看的,不過他們花樣再翻奇些,對我也總是無聊而生厭的;只有那一個無言的朋友野村君,他好像是我慰藉的泉源,精神上無比的食糧。所以我每天到K大學去上課,聽講和野村君會面,似乎是兩件並重的目的了。有時在合班教授的大講堂裡,如果逢到不能坐在一起的時候,那真是一件最大最不高興的事情了;有時他上班較遲,在那好幾百人的大講堂裡來回巡邏著,我知道他是在要尋著我。

  確實地,野村君對我是非常地忠誠,懇摯……我得之於他的扶助與恩惠,真是一個不能計量的深與闊。但誰會相信呢?一對國籍不同,語言少接的人,也能在他們中間連上一條牢固難斷的鏈索?

  有一次,一件不幸的事降給野村君了,但那件不幸的事,仿佛同時含著一種不可言喻的魔力,它能給野村君以較深的刺戟,給我一些迷信的啟示。

  我清清楚楚記得的,有一天我到學校特別早,而那一天卻是野村君缺席的頭一遭,我揣測,我不安,我幾乎感到我今天來上課是沒有意義的了!

  上午散學的時候,聽人說今天早晨學校附近芝町的地方,遭了一次大火,三四十家住戶和商店,完全變成灰燼了。

  這立刻使我聯想到野村君的身上了,然而我立刻就否定了它,理由是沒有的,假定我也不願意去預設,我心裡惟一的呆想是:這種不幸的事故,決不會臨到一個良善人的身上去。

  第二天,野村君仍然沒有到學校去,第三天的早晨,事實才完全證明了。當我第一瞥見到野村君的時候,我的周身幾乎都要搖撼起來了!因為腦中深深地存著火的印象,所以我看野村君的面龐,好像比尋常更顯得焦黑了似的;甚至於他的頭髮,眉毛,睫毛……在我眼裡都仿佛是燒禿過後,只剩著短黃的根梃一般了。

  全班的同學,沒有一個來慰問他的,他們都共同表示著一種諷人的微笑罷了。

  他依舊地一直找到在我旁邊的座位。

  「啊!你……」

  「燒了!什麼都燒完了!」

  …………

  他身上穿著一件新從估衣店裡買來的制服;皮鞋沒有了,只拖著一雙草履;書,筆,就連一張紙片,也都完全沒有了。

  我記得他有一次曾在黑板上有意無意地寫過——

  「生下來便是什麼都沒有的。」

  這並不是什麼意味深長的話,也不能說它是今日的讖語。那些生下來便富有的人們,天地不知道被他們怎樣解釋呢。

  就是在學校最簡易的食堂裡一次也沒有碰到過的野村君,對於這次遭難,是怎樣地給他一個重大的打擊啊!

  我所能夠幫助於他的,都儘量地幫助他了。那最有趣而又使我想到所謂「現世現報」的俗語,仿佛在我們之間,「靈驗」了。

  他每星期都借給我抄錄的歷史筆記,誰也料想不到他又會借了我的去轉抄一次的;這是最適宜不過了:因為沒有另外一個朋友可以借給他筆記,並且,這筆記又是他親自抄下來的。

  過了不到十天,我的歷史筆記又還給我了;可是那上邊已經經過他一次細詳地修改——字寫錯了的更正過來,中間丟落的填補進去……

  以後,這冊筆記,便成了我最寶貴最心愛的東西……

  第二年的初夏,我便因為種種原故不能升學了,在我還是猶豫難決的當兒,野村君的問候書翰早已到了。那信是用英文寫的——大約他知道我所能夠瞭解的英文總要比日文多些似的。

  信裡大意說K大學確是一個貴族學校,于我們總是格格不入的,他已經預備另轉其他官立的大學了,最後問我因病是不是就要回國去……

  我寫了一封回信去,可是永也沒有再得這位無言的朋友的音息了!

  他是轉學了麼?他要到什麼地方去呢?……

  不久,我便匆匆地回國了,野村君的消息,更沒有方法探詢了。最可追悔的是我再度去東京的時候,竟沒有親自到K大學去尋個水落石出。

  除了記住幾個耳熟的驛站名字,一切對我都生疏了,每當高架電車在田町驛內停留的時刻,我便禁不住地探首翹望那聳立山頭的K大學的樓頂……我是在關心那圖書館的角樓已經修繕好了麼?我是在關心那裝腔作態的英文先生,抑或是那鬆懈的六笠先生呢?不,不,都不是的,我所懷想的那個無言之友,我今生還能不能再默默地和他坐在一起了?……

  第二次從東京回來,又已經一年多,我知道現在山手線的高架電車,已經是圍著新的,復興後的大都市駛轉了,但這是不會變的,它依舊很匆忙地從這一站到那一站;車裡擁擠著男和女,飽藏著美與醜,香和臭……

  即或有可能的時候,隨著車了轉罷,你可以看見皇城,可以看見海浜,可以看見無數無數的煙突和旗亭……但野村君的黝黑的面影,真不知到那裡才能尋得著呢。

  一九三〇,六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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