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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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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蓀甫聽王和甫說完,這才把屏住的那口氣松了出來。眼前還沒鬧亂子,他放了一半心了。老趙「使手段」麼?那已經領教過好幾次了,算不了什麼!可是老趙自己也感著經濟恐慌麼?活該!誰叫他死做對頭的!——這麼想著的吳蓀甫倒又高興起來,就微笑著答道: 「老趙死和我們做對頭,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們頂出那八個廠的時候,不是活活把老趙氣死麼?那時我們已經分頭和某某洋行某會社接洽定局,我們卻還逗著老趙玩;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還在他那後臺老闆跟前大吃排頭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我們總算把老趙的牛皮揭開來讓他的後臺老闆看看。老趙怎麼不恨呢!——可是,和甫,怎麼老趙自己也兜不轉?」 「慢點兒!我先講老趙跟我們搗蛋的手段。他正在那裡佈置。他打算用『內國公債維持會』的名義電請政府禁止賣空!秋律師從旁的地方打聽了來:他們打算一面請財政部令飭中央,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許發行鈔票的銀行對於各項債券的抵押和貼現,一律照辦,不得推諉拒絕;一面請財政部令飭交易所,凡遇賣出期貨的戶頭,都須預繳現貨擔保,沒有現貨繳上去做擔保,就一律不准拋空賣出——」 「這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那就簡直是變相的停住了交易所的營業!和甫,我想來這是老趙故意放這空氣,壯『多頭』們的膽!」 吳蓀甫插口說,依然很鎮靜地微笑。但是王和甫卻正相反;也不知道因為他是說急了呢,或者因為他是心裡著急,總之他是滿頭大汗了。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吳蓀甫說完,就大聲叫道: 「不然,不然!這已經夠受了!況且還有下文!老趙還直接去運動交易所理事會和經紀人會,慫恿他們即日發一個所令要增加賣方的保證金呢!增加到一倍!蓀甫,這是可以辦到的!」 「呵!——當真麼?『多頭』的保證金照舊麼?」 吳蓀甫直跳了起來,臉色也變了。他又感到老趙畢竟不能輕視了。 「自然當真!這是韓孟翔報告的消息。陸匡時並且說,事情已經內定了,明天就有所令!」 「然而這也是不合法的!買賣雙方,都是營業,何得歧視!這是不合法的!」 吳蓀甫搖著頭說,額角上青筋直爆,卻作怪地沒有汗。王和甫拍著大腿歎一口氣。 「儘管你說不合法,中什麼用?蓀甫,老趙他們處處拿出『保全債信,維持市面』的大帽子來,他們處處說投機賣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擾亂市面;這樣的大帽子壓下去,交易所理事會當然只好遵命了!」 「這是明明吃癟了『空頭』了,豈有此理呀!」 吳蓀甫咬緊了牙根說。他此時的恐慌,實在比剛才王和甫加倍了。 暫時兩個人都沒有話了,皺著眉頭,互相對看。汽車喇叭在園子裡響,而且響出去了。「光景是佩瑤出去接四小姐罷?可是她為什麼那樣慢!」——吳蓀甫耳聽著那汽車叫,心裡就浮起了這樣的念頭。隨即他又想到了杜竹齋。這位姊丈是膽小的,在這種情形下他還敢拋空麼?吳蓀甫想來沒有把握,他心裡非常陰暗了。末後,王和甫再提起話頭來: 「我和吉人商量過,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麼先得交了現貨做擔保然後能夠賣出期貨,光景是辦不到的;卻是保證金加倍一說,勢在必行!這麼著,老趙五千銀子就抵上了我們的一萬!轉瞬到了『交割』,他要『軋空』是非常便當的!那不是我們糟了麼?」 「那麼我們趕快就補進如何?等老趙佈置好了的時候,一定漲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見有點不同。他覺得此時我們一補進,就是前功盡棄;他主張背城一戰!時局如此,債價決不會漲到怎樣;我們冒一下險,死裡求活!要是當真不幸,吉人說臂如沉了一條輪船,他的二十多萬安心丟在水裡了!——我覺得吉人這一說也是個辦法。」 王和甫堅決地說,一對圓眼睛睜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吳蓀甫。像這樣有魄力很剛強的議論,若在兩個月前,一定是從吳蓀甫嘴裡出來的,但現在的蓀甫已非昔比,他動輒想到保守,想到妥協。目前雖經王和甫那麼一激,吳蓀甫還是遊移,還是一籌莫展。他皺著眉頭問道: 「可是我們怎麼背城一戰呢?我們八個廠頂得的五十多萬,全做了空頭了;我又是幹繭存絲那兩項擱淺了將近二十萬;現款沒有,可怎麼辦呢?」 「這個,我和吉人也商量過。辦法是這樣的:我們三個人再湊齊五十萬,另外再由你去竭力攛慫杜竹翁,要他再做空頭——那麼兩下一逼,或者可以穩渡難關!」 「竹齋這一層就沒有把握。上次我同他約好同做空頭,他倒居然拋出了三百萬去,可是前天我方才曉得他早又補進了;一萬頭只賺到二十元,他就補進了!而且,這二十元的賺頭也就是我們拋出那兩百萬去的時候作成了他的!和甫,你想這麼膽小的人,拿他來怎麼辦!我們約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攜,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不料他倒先來沾我們的光了,這還有什麼可說!」 「可是蓀甫,你仍舊去試試看。眼前離『交割』近極了,即使竹齋不肯拋空,只要他不做多頭,守中立,也就對於我們有莫大的好處了!」 王和甫說著就哈哈笑起來,摸一下鬍子,好像勝利極有把握。於是吳蓀甫也只好答應了。接著他們又商量到他們三個人怎樣拼湊五十萬出來。王和甫不慌不忙疊著指頭說: 「益中裡新拉來的存款就有二十萬光景,剩下三十萬,我們每人十萬,還怕籌不出來麼?要是雲山在香港招股有點眉目,趕這五六天裡電匯這麼二三十萬來,那就更不用怕了!況且,——黃奮那邊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蓀甫,這是難得易失的機會!怎麼你近來少決斷?」 吳蓀甫默然不響。過一會兒,他的臉上透出紅氣來,他的眼光一亮,就拍著椅臂厲聲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樣好興致,我也幹!可是我當真現款幹了。我打算拿我的廠去做一筆押款!還有我這住身房子,照地價算,也值十多萬,簡直就連廠一總去押了二十萬罷!」 王和甫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來沖著吳蓀甫一揚,吳蓀甫卻又接著說: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門路;押廠,卻非得吉人幫忙不辦!」 「得了!我去對吉人說了,讓他再和你面談。那就定了,竹齋那邊,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興地說著,就站起身走了。但在大客廳階前正要鑽進汽車,王和甫卻又轉臉叫道: 「蓀甫!還有一句話!那個姓劉的女人,據說靠不住;她兩頭取巧!」 「哦——怎麼知道她也替老趙做偵探?」 「是韓孟翔說的。徐曼麗也叫我們小心。曼麗又是雷參謀告訴她的。」 「那麼我就防著她。——怎麼她又粘上了雷參謀呢?」 吳蓀甫一邊回答,點著頭沉吟。王和甫哈哈笑著,就鑽進汽車去了。 這時大雨早止,天色反見明朗;天空有許多長條的黃雲,把那天幕變成了一張老虎皮。吳蓀甫站在那大客廳的石階上沉吟,想起了公債市場上將要到來的「背城一戰」,想起了押房子,押廠,——想得很多且亂,可是總有點懶懶地提不起精神來。他站在那裡許久,直到少奶奶回來的汽車叫,方始把他提醒:他還得去找杜竹齋辦「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來!我看那邊也還清靜規矩,就讓她住幾天再說。」 少奶奶下車來就氣急喘喘似的說,以為蓀甫不免還有一次發作。可是意外地蓀甫只點一下頭,就拉著少奶奶再進那車去,一面對汽車夫說道: 「到杜姑老爺公館去!——姑老爺公館!還沒聽明白!」 少奶奶坐在蓀甫旁邊忍不住微笑了。她萬萬料不到蓀甫去找姑老爺是為了公債事情,她總以為蓀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來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而這,她又以為未免小題大做。並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這舉動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嘗不覺得公館裡枯燥可厭呀!於是她臉上的笑影沒有了,卻換上了憂怨無奈的灰色。忽然她覺得自己的手被蓀甫抓住了,於是她就勉強笑了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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