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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4)


  這裡杜新籜望著張素素她們的後影,依然是什麼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槳來在河灘的樹根上輕輕一點,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緩緩地淌著。風轉勁了,吹得林佩珊的衣裳霍霍地響。林佩珊低了頭,看水裡的樹影,一隻手卷弄著衣角。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把眼光注在杜新籜的臉上,她的眼光似乎說:「怎麼辦呢?照這樣下去!」杜新籜仍然微笑。

  他們這小船現在穿過一排柳樹的垂條,船舷刮著什麼蘆葦一類的葉子,索索地響。林佩珊幽然歎一口氣,身體挪前一些,就把頭枕在杜新籜的腿上。槳從水裡跳起來,橫架在船舷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氽。林佩珊腿一翹,一聲嬌笑。

  「可是,你總得想一個法子呀!……只要設法叫蓀甫不反對我們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斷斷續續地細聲說,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籜的面孔。

  「噯噯,怎麼你總不說話?聽得麼?我說的是只要蓀甫不反對!想一個什麼方法——」

  「蓀甫這人是說不通的!」

  「那麼我們怎樣了局?」

  「過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過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麼話!」

  「可是,珊!你細細兒一想就知道我這話並不算錯。要他們通過是比上天還難;除非我們逃走,他們總有一天要你去嫁給別人,可不是麼?然而你呢,覺得逃出去會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歡走動。」

  「噯,噯,你倒說得好笑!就好像我們不曾有過關係似的!」

  「不錯,我們有過關係!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麼!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麼!你的嘴唇依然那樣紅,臂膊依然那樣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樣會說話!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麗,可以使得未來的正式丈夫快樂,也可以使你自己快樂,難道不是麼?」

  林佩珊聽著忍不住笑起來了。可不是杜新籜這話也很有理麼?在林佩珊那樣的年紀,她那小小的靈魂裡並沒覺醒了什麼真正意義的戀愛,她一切都不過是孩子氣的玩耍罷了!一枝很長的柳條拂到林佩珊臉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斷了那柔條,放在嘴裡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笑著問道:

  「那麼誰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這可還沒知道。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們要把我給了你家的老六呀!」

  「這倒不很有味!老六這人也是天字第一號的寶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緊,人生遊戲耳!」

  林佩珊笑著舀起一掌水來向杜新籜臉上灑,嬌嗔地射了他一眼,卻不說什麼。船穿完了那密密的垂柳,前面河身狹一些了。杜新籜長笑一聲,拿起槳來用勁刺到水裡,水聲潑剌剌地響,船就滴溜溜地轉著圈子。

  五點鐘光景,天下雨了。這是斜腳雨。吳公館裡的男女僕人亂紛紛地把朝東的窗都關了起來。四小姐臥房裡一對窗也是受雨的,卻沒有人去關。雨越下越大,東風很勁,雨點煞煞煞地直灑進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貴的《太上感應篇》浸透了雨水,夾貢紙上的朱絲欄也都開始漶化。宣德香爐是滿滿的一爐水了,水又溢出來,淌了一桌子,浸蝕那名貴的一束藏香;香又溶化了,變成黃蠟蠟的薄香漿,慢慢地淌到那《太上感應篇》旁邊。

  這雨也把遊玩的人們催回家來。吳少奶奶是第一個。因為雨帶來了涼意,少奶奶一到了家就換衣服。接著是林佩珊一個人回來了。她的紗衣總有四成濕,可是她不管,跑到樓上就闖進了四小姐的臥室。

  看明白只有那斜腳雨是這臥室的主人翁時,林佩珊就怔住了。她伸一下舌頭,轉身就跑,三腳兩步,就跳進了她姊姊的房裡,忽然笑得肚子痛,說不出話來。

  吳少奶奶是看慣她妹子的憨態的,也就不以為奇,兀自捧著一杯茶在那裡出神。

  房裡稍覺陰暗。驟雨打著玻璃窗,忒忒地響,園子裡來了吳蓀甫的汽車叫。林佩珊笑定了,就踅到吳少奶奶身邊悄悄地問道:

  「阿姊,你知道我們這裡出了新聞麼?你知道蕙芳四姊到哪裡去了?」

  吳少奶奶似乎一驚,但立即又抿著嘴微笑,以為佩珊又在那裡淘氣撒謊。

  「我剛才見過她。在麗娃麗妲看見了她!——」

  吳少奶奶卻笑出聲來了,以為一定又是佩珊撒謊逗著玩笑。她瞅了她妹子一眼,隨手放下了那茶杯。

  「不騙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來了,她卻沒有回來!她房裡是一房間的水了!」

  林佩珊銳聲叫著,忽然又曲倒了身子狂笑。吳少奶奶覺得妹子的開玩笑太過火了,皺一下眉頭,正想說她幾句,忽然房門一響,吳蓀甫滿臉怒容,大踏步進來,劈頭第一句就是:

  「佩瑤!怎麼四妹跑走了你簡直不知道?」

  這是聲色俱厲的呵斥了。吳少奶奶方始知道妹子並沒開玩笑,但對於吳蓀甫的態度也起了反感,她霍地站了起來,就冷冷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犯人,又沒交代我看守她;前幾天她發怪脾氣,大家都勸她出去逛逛,你們還抱怨我平常出去不邀她;今天她自己到麗娃麗妲去逛一回,你倒又來大驚小怪罵別人了!」

  「那麼你知道她出去的,為什麼你不攔住她,要她等我回來了再走呢?」

  「噯,噯,真奇怪!我倒還沒曉得你不許她出去呀!況且她出去的時候,我也不在家;是阿珊看見她在麗娃麗妲。阿珊,可不是麼?」

  「咄!誰說不許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現在逃走了!『逃走!』聽明白了麼?你看這字條!」

  吳蓀甫咆哮著,就把一個紙團擲在少奶奶眼前。這是用力的一擲。那紙團在桌子上反跳起來,就掉在地下了。吳少奶奶把腳尖去撥一下,卻也不去拾來看;她的臉色變了,她猛可地猜疑到剛才佩珊笑的蹊蹺,敢怕是她看見四小姐和什麼男子在麗娃麗妲?而現在四小姐又「逃走」了!這一切感想都是來的那麼快,沒有餘閒給少奶奶去判斷;她本能地再看著地下,想找那紙團。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裡,而且展開來了。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靈飛經》體,確是四小姐的親筆。

  「那麼,阿素來的時候,佩瑤,你已經出去了麼?我想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頭!」

  吳蓀甫說這話時的神情和緩些了。但驀地又暴躁起來,劈手從少奶奶手裡奪過那字條來,很仔細地再看著。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發裡,就溫柔地說道:

  「這麼一點事何必動火喲!不過四妹也古怪,一忽兒要做坐關和尚,一忽兒又要去讀書,連家裡都不肯住,倒去住什麼七顛八倒的女青年會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讀書,只管對我說好了,難道我不准她麼?何必留一個字條空身走,好像私逃!就是要先補習點功課,家裡不好補習麼?沒有先生,可以請。跟阿素去補習?阿素懂得什麼!」

  「隨她去罷。過幾天她厭了,自然會回來的!」

  看見吳蓀甫那一陣的暴怒已經過去,少奶奶又婉言勸著。

  林佩珊也插進來說: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時候,四姊和平常一樣,不多說話。素素也沒說起這樁事。光景是後來談得高興,就一塊兒走了。不過前回覺得四姊很固執,現在卻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吳蓀甫點著頭,不再說什麼,卻背著手在房裡踱,似乎還不肯放開,還在那裡想辦法。他現在有幾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麼了。這損傷他威嚴的反抗,自然他一定不能坐視,但是剛才聽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議論,就又觸起了吳蓀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張素素「瘋瘋癲癲」愛管閒事,亂交朋友,如今那「非常心活」的四小姐卻又要和張素素在一處,這危險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萬萬不能坐視呀!

  於是陡然站住了,吳蓀甫轉臉看著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臉色更顯得陰沉,他的眼睛閃著怒火。他向少奶奶走進一步。這是一個「攫噬」的姿勢了!少奶奶不懂得又是什麼事情要爆發,心裡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過一絲的冰冷。但是憑空來了個岔子:王媽進來報告「有客」。吳蓀甫的眼珠一翻,轉身便走,然而將到房門邊,他到底又站住了,回頭對少奶奶說道:

  「佩瑤!你馬上到女青年會寄宿舍去同四妹來!好歹要把她叫回來!」

  「何必這麼性急呢!四妹是倔強的,今天剛出去,一定不肯回來。」

  吳少奶奶意外地松一口氣,婉轉地回答。卻不料吳蓀甫立即又是怒火沖天。他大聲喝道:

  「不用多說!你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來!今天不把她叫回來,明天她永不會再回來!」

  只是這樣命令著,也沒說出理由來,吳蓀甫就快步跑下樓去會客了。

  來客是王和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一眼看是吳蓀甫出來,連半句「寒暄」也都沒有,只是慌慌張張地拉著到小客廳裡,反手就將門碰上,這才很機密地輕聲說道:

  「一個緊要的消息!剛才徐曼麗來報告的!老趙知道我們做『空頭』,就使手段來和我們搗蛋了!這傢伙!死和我們做對頭!可是,據曼麗說,老趙自己也不了,也有點兜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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