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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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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巧林大聲嚷著,她那吊眼皮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淚。 「罷工!罷工!虹口有幾個廠已經罷下來了!」 「我們去同她們接頭——」 「她們明天來沖廠,攔人,我們就關了車沖出去!」 五六個聲音這麼搶著說。朱桂英只聽清楚了最後說話的叫做徐阿姨,三十多歲膽小的女工。 「叫屠夜壺滾蛋!叫桂長林滾蛋!」 錢巧林旁邊伸出一個頭來高聲喊,那正是有名的矮子週二姐。但是立刻也有人喊道: 「叫錢葆生也滾出去!我們不要那騙人的工會!我們要自己的工會!」 突然那嚷鬧的人聲死一樣靜了。許多汗汙的臉轉來轉去搜尋那發言的人。這是何秀妹,滿臉通紅,睜大了眼睛,死釘住了錢巧林。可是這緊張的沉默立刻又破裂了。姚金鳳那細白麻粒的小圓臉在煤油燈光圈下一閃,尖厲地叫道: 「不錯,叫錢葆生滾出去!錢葆生的走狗也滾出去!週二姐是錢葆生的走狗!」 「騷貨!你才是屠夜壺的走狗!」 週二姐發狂似的喊著,跳起來就直撲姚金鳳。兩個人扭在一處了。但是旁的女工都幫助姚金鳳,立刻分開了她們兩個,把週二姐推得遠遠地,亂烘烘地嚷道: 「誰先動手,誰就沒有理!」 「小姊妹!我說週二姐是錢葆生的走狗,我有憑據!她混進來要打聽消息!」 姚金鳳氣喘喘地說,兩道眼光在眾人臉上滾過,探察自己的話起了什麼作用。 紛亂的嚷鬧起來了,誰也聽不清誰的話語。但是大家又都知道大家的意思是一樣的:週二姐不是好東西!在紛亂中,又有一個聲音更響地喊著,那是張阿新: 「錢巧林也是來打聽消息的!趕她出去!錢葆生的妹子不是好東西!」 「她還同新來廠裡那個姓曾的吊膀子!姓曾的是老闆的什麼表弟!」 又一個聲音叫著。於是混亂開始。這時候錢巧林她們只要稍稍有點反抗的表示,就會挨一頓打的。錢巧林和週二姐卻也沒有防著這意外的攻擊,頓時沒有了主意。兩個人心裡明白:莫吃眼前虧。覷一個空兒,她們就溜走了。朱桂英乘這機會也就再擠進些,差不多擠到了張阿新的身邊了。 「她們都逃走了!一定去報告,我們趕快散罷!」 膽小的徐阿姨一邊擠著,一邊拉直了嗓子喊,想要叫大家聽得。大家都聽得了,但回答是相反的。 「不行,不行!怕什麼!我們還沒有講定呢!」 「明天到車間裡舉好了代表,我們就沖出廠來!罷工!」 「我們再沖吳老闆的『新廠』,沖別家的廠!閘北的廠全沖一個光!」 「還是先和虹口那幾個罷下來的廠接好頭,她們來沖,我們關車接應!」 又一個主張等人家來「沖」的急急忙忙說,恰正站在朱桂英旁邊,朱桂英認得是陸小寶。 「呸,想等人家來沖,就是走狗!」 何秀妹怒叫,對陸小寶的臉上噗的一口唾沫。陸小寶也不肯退讓。兩個人就對罵了幾句。 現在問題移到了等人家來「沖廠」呢,或是自己沖出去,又去「沖」別家的廠。那一屋子七八個人就分成了兩派。何秀妹,張阿新她們,連朱桂英在內,主張自己沖出去。姚金鳳也是這麼主張。眼前這七八個人每人是代表了二排或是三排車的,所以她們今晚的決定,明天就可以實行。徐阿姨又請大家注意: 「快點!她們去報告了,一定有人來的!」 恰在這時候,金小妹又從人縫裡鑽進來,慌慌張張說她看見有七八個「白相人」在近段走來走去,好像要找什麼人似的。大家臉上都一楞。只有姚金鳳心裡明白,阿珍已經告訴她一切了;可是她也乘勢主張大家散了,明天到車間裡再定。她的「任務」已經達到,她也巴望早點和阿珍碰頭,報告她的成功。 雨小些了,外邊很冷,散出來的人都打寒噤。朱桂英和張阿新,還有一個叫做陳月娥的,三個人臂挽著臂,擠得很緊,一路走。陳月娥在張阿新耳朵邊悄悄地說: 「看來明天一定罷下來的!瑪金還在那裡等我們的回音。」 「我們馬上就去!可是冷得很。衣服幹了又濕!」 張阿新也悄悄地回答。朱桂英在張阿新的左邊也聽得她們「要去」那話兒,她立刻想起了屠維岳用管車的位置來引誘她那件事。她正想說,猛看見路旁閃出一個黑大衫的漢子跟在她們後邊走。她立刻推推張阿新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後努了一努。這時,陳月娥也看見了,也用肘彎碰著張阿新的腰,故意大聲說: 「啊喲!乖乖!冷得很!阿新姐,我們要分路了,明天會!」 三個人的連環臂拆散了,走了三條路。 陳月娥走了丈把遠,故意轉個彎,留心細看,那黑大衫的漢子緊跟在張阿新的背後。陳月娥心裡一跳,她知道張阿新是粗心的。她立刻站住了,大聲喊道: 「阿新姐!你的絹頭忘記在我手裡了!」 張阿新站住了,回轉頭來,也看見那黑大衫的漢子了,應了一聲「明天還我」,就一直回家去了。黑大衫的漢子又從路旁閃出來,緊跟在後面。 陳月娥看明白了自己背後確沒有人釘梢,就趕快跑。她離開了那工人區域的草棚地帶,跑進了一個齷齪的裡。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她一閃身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著三隻破床,卻只有一張方桌子。兩個剪髮的年青女子都坐在桌子邊低著頭,在那昏暗的電燈光下寫什麼東西。陳月娥的腳步很輕,然而寫字的兩位都已經聽得了。兩個中間那個眼睛很有神采的女子先抬起頭來,和陳月娥行了個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頭去,再寫她的東西。 她一面寫,一面卻說道: 「蔡真,你趕快結束!月大姐來了,時候也不早,我們趕快開會!」 「那就開過了會再寫也不遲。」 叫做蔡真的女子懶洋洋地伸一個懶腰,就擱下了筆。她站起來,又伸一個懶腰。她比陳月娥高些,穿著短到腰際的白洋布衫和黑洋布大腳管褲子,像一個絲廠女工。不過她那文縐縐的臉兒和舉動表明了她終究還是知識分子。她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她的臉色白中帶青。 那一個也停筆了,尖利而精神飽滿的眼睛先向陳月娥瞥了一下,就很快地問道: 「月大姐,你們廠裡怎樣了?要是明天發動起來,閘北的絲廠總罷工就有希望。」 於是陳月娥很艱難地用她那簡單的句子說明了白天廠裡車間的情形以及剛才經過的姚金鳳家的會議;她勉強夾用了幾個新學會的「術語」,反復說,「鬥爭情緒很高」,只要有「領導」,明天「發動」不成問題。她的態度很興奮,在報告中間時時停一下喘氣,她的額角上佈滿了汗珠。 「和虹口方面差不多!明天你們一準先罷下來再去沖廠,造成閘北的絲廠總罷工!」 蔡真檢取了陳月娥報告中沒有解決的問題,就很爽快地給了個結論。 但是瑪金,那個眼神很好的女子,卻不說話,不轉睛地尖利地看著那陳月娥,似乎要看出她那些『報告」有沒有誇大。她又覺到那「報告」中包含些複雜的問題,然而她的思想素來不很敏捷,一時間她還只感到而已,並不能立刻分析得很正確。 窗外又瀟瀟地下雨了,閃電又作。窗裡是沉默的緊張。 「瑪金,趕快決定!我們還有別的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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