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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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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簡直是賭場裡翻觔鬥的做法!蓀甫!做公債是套套利息,照你那樣幹法,太危險!」 杜竹齋不能不正面反對了,然而神情也還鎮定。吳蓀甫默然半晌,泛起了白眼仁,似乎在那裡盤算;忽然他把手掌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用了沉著的聲音說: 「沒有危險!竹齋,一定沒有危險!你湊出五十萬交給我,明天壓一下,票價就得回跌,散戶頭就要恐慌,長沙方面張桂軍這幾天裡一定也有新發展,——這麼兩面一夾,市場上會轉了賣風,哪怕老趙手段再靈活些,也扳不過來!竹齋!這不是冒險!這是出奇制勝!」 杜竹齋閉了眼睛搖頭,不說話。他想起李玉亭所說蓀甫的剛愎自用來了。他決定了主意不跟著蓀甫跑了。他又看得明明白白:蓀甫是勸不轉來的。過了一會兒,杜竹齋睜開眼來慢慢地說道: 「你的辦法有沒有風險,倒在其次,要我再湊五十萬,我就辦不到;既然你拿得那麼穩,一定要做,也好,益中湊起來也有四五十萬,都去做了公債罷。」 「那——不行!前天董事會已經派定了用場!剛才秋律師拿合同來,我已經簽了字,那幾個小工廠是受盤定的了;益中裡眼前這一點款子恐怕將來周轉那幾個小工廠還嫌不夠呢!」 吳蓀甫說著,眼睛裡就閃出了興奮的紅光。用最有利的條件收買了那七八個小廠,是益中信託公司新組織成立以後第一次的大勝利,也是吳蓀甫最得意的「手筆」,而也是杜竹齋心裡最不舒服的一件事。當下杜竹齋棖觸起前天他們會議時的爭論,心裡便又有點氣,立刻冷冷地反駁道: 「可不是!場面剛剛拉開,馬上就鬧饑荒!要做公債,就不要辦廠!況且人家早就虧本了的廠,我們添下資本去擴充,營業又沒有把握,我真不懂你們打的什麼算盤呀——」 「竹齋——」 吳蓀甫叫著,想打斷杜竹齋的抱怨話;可是杜竹齋例外地不讓蓀甫插嘴: 「你慢點開口!我還記得那時候你們說的話。你們說那幾個小工廠都因為資本太小,或者辦的不得法,所以會虧本;你們又說他們本來就欠了益中十多萬,老益中就被這注欠帳拖倒,我們從老益中手裡頂過這注爛帳來,只作四成算,這上頭就占了便宜,所以我們實在只花五六萬就收買了估價三十萬的八個廠;不錯,我們此番只付出五萬多就盤進八個廠,就眼前算算,倒真便宜,可是——」 杜竹齋在這裡到底一頓,吳蓀甫哈哈地笑起來了,他一邊笑,一邊搶著說: 「竹齋,你以為還得陸續添下四五十萬去就不便宜,可是我們不添的話,我們那五六萬也是白丟!這八個廠好比落了膘的馬,先得加草料喂壯了,這才有出息。還有一層,要是我們不花五萬多把這些廠盤進來,那麼我們從老益中手裡頂來的四成爛帳也是白丟!」 「好!為了捨不得那四成爛帳,倒又賠上十倍去,那真是『豆腐拌成了肉價錢』的玩意!」 「萬萬不會!」 吳蓀甫堅決地說,頗有點不耐煩了。他霍地站起來,走了一步,自個兒獰笑著。他萬萬料不到勸誘杜竹齋做公債不成,卻反節外生枝,引起了竹齋的大大不滿於益中。自從那天因為收買那些小廠發生了爭論後,吳蓀甫早就看出杜竹齋對於益中前途不起勁,也許到了收取第二次股款的時候,竹齋就要托詞推諉。這在益中是非常不利的。然而要使杜竹齋不動搖,什麼企業上的遠大計畫都不中用;只有今天投資明天就獲利那樣的「發橫財」的投機陰謀,勉強能夠拉住他。 那天會議時,王和甫曾經講笑話似的把他們收買那八個小工廠比之收舊貨;當時杜竹齋聽了倒很以為然,他這才不再爭執。現在吳蓀甫覺得只好再用那樣的策略暫時把杜竹齋拉住。把竹齋拉住,至少銀錢業方面通融款子就方便了許多。可是須得拉緊些。當下吳蓀甫一邊踱著,一邊就想得了一個「主意」。他笑了一笑,轉身對滿臉不高興的杜竹齋輕聲說道: 「竹齋,現在我們兩件事——益中收買的八個廠,本月三日拋出的一百萬公債,都成了騎虎難下之勢,我們只有硬著頭皮幹到哪裡是哪裡了!我們好比推車子上山去,只能進,不能退!我打算湊出五十萬來再做『空頭』,也就是這個道理。益中收買的八個廠不能不擴充,也就是這個道理!」 「冒險的事情我是不幹的!」 杜竹齋冷冷地回答,苦悶地搖著頭。吳蓀甫那樣辣硬的話並不能激發杜竹齋的雄心;吳蓀甫皺了眉頭,再逼進一句: 「那麼,我們放在益中的股本算是白丟!」 「趕快縮手,總有幾成可以撈回;我已經打定了主意!」 杜竹齋說的聲音有些異樣,臉色是非常嚴肅。 吳蓀甫忍不住心裡也一跳。但他立即狂笑著挪前一步,拍著杜竹齋的肩膀,大聲喊道: 「竹齋!何至於消極到那步田地!不顧死活去冒險,誰也不願意;我們自然還有別的辦法。你總知道上海有一種會打算盤的精明鬼,頂了一所舊房子來,加本錢粉刷裝修,再用好價錢頂出去。我們弄那八個廠,最不濟也要學學那些專頂房子的精明鬼!不過我們要有點兒耐心。」 「可是你也總得先看看誰是會來頂這房子的好戶頭?」 「好戶頭有的是!只要我們的房子粉刷裝修得合式,他是肯出好價錢的:這一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趙伯韜先生!」 吳蓀甫哈哈笑著說,一挺腰,大踏步地在書房裡來回地走。 杜竹齋似信非信的看住了大步走的吳蓀甫,並沒說話,可是臉上已有幾分喜意。他早就聽蓀甫說起過趙伯韜的什麼托辣斯,他相信老趙是會幹這一手的,而且朱吟秋的押款問題老趙不肯放鬆,這就證明了那些傳聞有根。於是他忽然想起剛才朱吟秋有電話給蓀甫,也許就為了那押款的事;他正想問,吳蓀甫早又踱過來,站在面前很高興地說道: 「講到公債,眼前我們算是虧了兩萬多塊,不過,竹齋,到交割還有二十多天,我們很可以反敗為勝的,我剛才的划算,錯不到哪裡去;要是益中有錢,自然照舊可以由益中去幹,王和甫跟孫吉人他們一定也贊成,就為的益中那筆錢不好動,我這才想到我們個人去幹。這是公私兩便的事!就可惜我近來手頭也兜不轉,剛剛又吃了費小鬍子一口拗口風——那真是混蛋!得了,竹齋,我們兩個人拼湊出五十萬來罷!就那麼淨瞧著老趙一個人操縱市面,總是不甘心的!」 杜竹齋閉了眼睛搖頭,不開口。吳蓀甫說的愈有勁兒,杜竹齋心裡卻是愈加怕。他怕什麼武漢方面即刻就有變動不過是唐雲山他們瞎吹,他更怕和老趙「鬥法」,他知道老趙詭計多端,並且慄勁非常大。 深知杜竹齋為人的吳蓀甫此時卻百密一疏,竟沒有看透了竹齋的心曲。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鼓勵,用反激;他有點生氣了,然而杜竹齋的主意牢不可破,他只是閉著眼睛搖頭,給一個不開口。後來杜竹齋表示了極端讓步似的說了一句: 「且過幾天,看清了市面再做罷;你那樣性急!」 「不能等過幾天呀!投機事業就和出兵打仗一般,要抓得准,幹得快!何況又有個神鬼莫測的老趙是對手方!」 吳蓀甫很暴躁地回答,臉上的小皰一個一個都紅而且亮起來。杜竹齋的臉色卻一刻比一刻蒼白。似乎他全身的血都滾到他心裡,鎮壓著,不使他的心動搖。實在他亦只用小半個心去聽吳蓀甫的話,另有一些事占住了他的大半個心:這是些自身利害的籌劃,複雜而且輪廓模糊,可是一點一點強有力,漸漸那些雜念集中為一點:他有二十萬元的資本「放」在益中公司。他本來以為那公司是吸收些「遊資」,做做公債,做做抵押借款;現在才知道不然,他上了當了。那麼乘這公司還沒露出敗相的時候就把資本抽出來罷,不管他們的八個廠將來有多少好處,總之是「一身不入是非門」罷!傷了感情?顧不得許多了!——可是蓀甫卻還刺刺不休強聒著什麼公債! 不錯,照今天的收盤價格計算,公債方面虧了兩萬元,但那是益中公司名義做的,四股分攤,每人不過五千,只算八圈牌裡吃著了幾副五百和!……於是杜竹齋不由得自己微笑起來,他決定了,白丟五千元總比天天提心吊膽那十九萬五千元要上算得多呀!可是他又覺得立刻提出他這決定來,未免太突兀,他總得先有點佈置。他慢慢地摸著下巴,怔怔地看著吳蓀甫那張很興奮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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