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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杜竹齋點頭,卻不作聲。吳蓀甫還是微笑,但眉尖兒有點皺了。李玉亭乘勢又接下去說,神氣很興奮:

  「現在大局就愈弄愈複雜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產黨也在那裡蠢動。武漢方面兵力單薄,離漢口六十裡的地面就有共黨的遊擊隊!沙市,宜昌一帶,雜牌軍和紅軍變做了貓鼠同穴而居——」

  「對了!前幾天孫吉人那輪船局裡有一條下水輪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現在還查不出下落,也不知道是雜牌軍隊扣了去呢,還是共匪扣了去!」

  吳蓀甫打斷了李玉亭的議論,很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孫吉翁可真走的黑運!江北的長途汽車被徵發了,川江輪船卻又失蹤;聽說還是去年新打的一條船,下水不滿六個月,造價三十萬兩呢!」

  杜竹齋接口說,右手摸著下巴;雖然他口裡是這麼說,耳朵也聽著李玉亭的議論,可是他的心裡卻想著另一些事。公債市場的變幻使他納悶。大局的紊亂如彼,而今天公債反倒回漲,這是他猜不透的一個謎。這時,吳蓀甫又站了起來,繞著客廳裡那張桌子踱一個圈子,有意無意地時時把眼光往李玉亭臉上溜,李玉亭並沒理會到,還想引吳蓀甫注意大局的危險,應該大家和衷共濟。可是他已經沒有再發言的機會。一個當差來請吳蓀甫去聽電話,說是朱吟秋打來的。吳蓀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齋對看了一眼,露出不勝詫異的神氣。李玉亭瞧來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辭,滿心是說不出的冤枉苦悶。

  杜竹齋銜著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為什麼打電話來,一面順步就走上樓去。他知道女客們在二樓那大陽臺的涼棚下打牌,姑奶奶兩姊妹和少奶奶兩姊妹剛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籜在旁邊觀場。牌聲歷歷落落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裡響。

  姑奶奶看見她的丈夫進來,就喚道:

  「竹齋,你來給我代一副!」

  杜竹齋笑了笑,搖頭,慢慢地從嘴唇上拿開那枝雪茄,踅到那牌桌邊望了一眼,說道:

  「你覺得累了麼?叫新籜代罷!你們打多少底呀?」

  「爸爸是不耐煩打這些小牌的!」

  杜新籜幫著他母親,這樣輕輕地向他的父親攻擊,同時向對面的林佩珊使了個眼色。

  「姑老爺要是高興,就打一副;不比得蓀甫,他說麻將是氣悶的玩意兒;他要是賭,就愛的打寶搖攤!」

  吳少奶奶趕快接口說,很溫婉地笑著;可是那笑裡又帶幾分神思恍惚。吳少奶奶近來老是這麼神思恍惚,剛才還失碰了「白板」;就只六圈牌裡,她已經輸了兩底了。這種情形,別人是不覺得的,只有杜新籜冷眼看到,卻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

  那邊杜姑奶奶已經站起來了,杜新籜就補了缺。他和林佩珊成了對家。吳少奶奶也站了起來,一把拉住了旁邊的阿萱,吃吃地笑著說:

  「看你和四妹兩個新手去贏他們兩位老手的錢!」

  剛笑過了,吳少奶奶又是眉尖深鎖,怔怔地向天空看了一眼,就翩然走了。

  杜竹齋和他的夫人走到那陽臺的東端,離開那牌桌遠遠的,倚在那陽臺的石欄杆上,臉朝著外邊。他們後面牌桌上的四個人現在打得很有勁兒,阿萱和林佩珊的聲音最響。杜太太回頭去望了一下,忽然輕聲說: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剛才佩瑤悄悄地對我說,我們的阿新和他們的佩珊好像很有意思似的;阿新到這裡來,總是和佩珊一塊兒出去玩!」

  「哦!隨他們去罷。現在是通行的。」

  「噯,噯!看你真是糊塗呀!你忘記了兩個人輩份不對麼?佩珊是大著一輩呢!」

  杜竹齋的眉頭皺緊了。他伸手到欄杆外,彈去了雪茄的灰,籲一口氣,卻沒有話。杜太太回頭向那牌桌望了一眼,又接下去說:

  「佩瑤也為了這件事擔心呢。有人要過佩珊的帖子。她看來倒是門當戶對——」

  「哪一家?是不是范博文?」

  「不是。姓雷的。雷參謀!」

  「哦,哦!雷參謀!可是他此刻在江北打仗,死活不知。」

  「說是不久就可以回來,也是佩瑤說的。」

  杜竹齋滿臉透著為難的樣子,側過臉去望了那打牌的兩個人一眼;過了一會兒,他方才慢吞吞地說:

  「本來都是親戚,走動走動也不要緊。可是,現在風氣太壞,年青人耳濡目染——況且那麼大的兒子,也管不住他的腳。太太!你就不操這份心也罷!」

  「嘖,嘖!要是做出什麼來,兩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咳,依你說,怎麼辦呢?」

  「依我麼?早先我打算替我們的老六做媒,都是你嫌她們林家沒有錢——」

  「算了,算了;太太,不要翻舊賬。回頭我關照阿新。不過這件事的要緊關子還在女的。要是女的心裡拿得准,立得穩,什麼事也生不出來。」

  「她的姊姊說她還是小孩子,不懂得什麼——」

  「哼!」

  杜竹齋不相信似的搖頭,可是也沒多說。此時吳少奶奶又上陽臺來了,望見杜竹齋夫婦站在一處,就好像看透了一定是為的那件事,遠遠地就送了一個迷惘的笑容來。她到那牌桌邊帶便瞧了一眼,就嫋嫋地走向杜竹齋夫婦那邊,正想開口,忽然下邊花園裡當差高升大聲喊上來:

  「姑老爺!老爺請你說話!」

  杜竹齋就抽身走了。吳少奶奶微蹙著眉尖,看定了杜姑奶奶問道:

  「二姊,說過了罷?」

  杜姑奶奶笑了一笑,代替回答。然後兩個人緊靠著又低聲談了幾句,吳少奶奶朗朗地笑了起來。她們轉身就走到那牌桌邊,看那四個青年人打牌。

  杜竹齋在書房內找見了吳蓀甫正在那裡打電話,聽來好像對方是唐雲山。他們談的是杜竹齋不甚瞭解的什麼「亨堡裝出後走了消息」。末後,吳蓀甫說了一句「你就來罷」,就把聽筒掛上了。

  吳蓀甫一臉的緊張興奮,和杜竹齋面對面坐了,拿起那經紀人陸匡時每天照例送來的當天交易所各項債票開盤收盤價格的報告表,看了一眼,又順手撩開,就說道:

  「竹齋,明天你那邊湊出五十萬來——五十萬!」

  杜竹齋愕然看了蓀甫一眼,還沒有回答,蓀甫又接下去說:

  「昨天漲上了一元,今天又幾乎漲停板;這漲風非常奇怪!我早就料到是老趙幹的把戲。剛才雲山來電話,果然,——他說和甫探聽到了,老趙和廣幫中幾位做多頭,專看市場上開出低價來就扒進,卻也不肯多進,只把票價吊住了,維持本月四日前的價格——」

  「那我們就糟了!我們昨天就應該補進的!」

  杜竹齋丟了手裡的雪茄煙頭,慌忙搶著說;細的汗珠從他額角上鑽出來了。

  「就算昨天補進,我們也已經吃虧了。現在事情擺在面前明明白白的:武漢吃緊,隴海線沒有進出,票價遲早要跌;我們只要壓得住,不讓票價再漲,我們就不怕。現在弄成了我們和老趙鬥法的局面:如果他們有胃口一見開出低價來就扒進,一直支持到月底,那就是他們打勝了;要是我們準備充足——」

  「我們準備充足?哎!我們也是一見漲風就拋出,也一直支持到月底,就是我們勝了,是麼?」

  杜竹齋又打斷了吳蓀甫的話頭,釘住了吳蓀甫看,有點不肯相信的意思。

  吳蓀甫微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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