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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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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貞插進來說。她自以為這話非常圓到,一面附和了桂長林,一面卻也推重著屠維嶽。卻不料屠維嶽突然把臉色一沉,就給了一個很嚴厲的回駁: 「不要再說三先生長,三先生短了!三先生管這些小事麼?都是我姓屠的出條款!我說,姚金鳳要開除,薛寶珠該升,三先生點了頭,就算了!」 「那你就太不應該了!」 桂長林跳起來喊,拳頭也伸出來了。王金貞趕快拉他的衣角。屠維嶽卻仰臉大笑,似乎沒有看見一個碗口大小的拳頭在他的臉前晃。這拳頭離屠維嶽的臉半尺左右就自己縮回去了,接著就是一聲恨恨的哼。屠維嶽也不笑了,依然是一點表情也沒有的冷靜的臉色,又像吐棄了什麼似的說道: 「咄,你這光棍!那麼簡單!你難道不會想想工人們聽說薛寶珠得了升賞會發生什麼舉動?她們也要不平,群眾就會反轉來擁護姚金鳳。——」 「可是姚金鳳已經開除了,還要什麼擁護!」 「長林!慢點說難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說過三先生總要給人家公道?——你們現在應該就去活動,在我面前嚕嗦,一點用處也沒有。錢葆生的嘴巴,我們要公開的打他一次!你們要信任我是幫你們忙的!——明白了麼?去罷!」 屠維嶽說完,就拿起一張紙來,寫預定的佈告。 此時汽笛叫又響徹了全廠。女工們陸續進廠來了。車間裡人聲就像潮水一般洶湧起來,但這次的潮水卻不知不覺走進了屠維嶽佈置好的那一條路。 吳蓀甫從工廠出去就到了銀行公會。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總到這裡吃午飯,帶便和朋友們碰碰頭。在愉快的應酬談笑中,他這頓午飯,照例要花去一小時光景。今天他走進了那華麗的餐室,卻是兜頭就覺得沉悶。今天和往常不同,沒有熟識的笑容和招呼紛然宣佈了他的進門。餐室裡原也有七八個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幾位夾在刀叉的叮噹聲中談著天氣,談著戰爭,甚至於跑狗場和舞女,顯出了沒有正經事可說,只能這麼信口開河地消磨了吃飯時的光陰。靠窗有三個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種過慣了吃租放債生活的鄉下財主的神氣滿面可掬,卻交頭接耳的悄悄地商量著什麼。吳蓀甫就在這三位的對面相距兩個桌子的地點揀定了自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濃的半雨半霧,白茫茫一片,似乎繁華的工業的上海已經消失了,就只剩這餐室的危樓一角。而這餐室裡,卻又只有沒精打采沉湎于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爺,三位封建的土財主,以及吳蓀甫,而這時的吳蓀甫卻又在三條火線的威脅下。 吳蓀甫悶悶地松一口氣,就吩咐侍者拿白蘭地,發狠似的接連呷了幾口。他夾在三條火線中,這是事實;而他既已絞盡心力去對付,也是事實;在勝負未決定的時候去懸想勝後如何進攻罷,那就不免太玄空,去籌劃敗後如何退守,或準備反攻罷,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許,況且還沒知道究竟敗到如何程度,則將來的計畫也覺無從下手;因此他現在只能姑且喝幾口酒。他的心情有些像待決的囚犯了。 酒一口一口吞下去,心頭好像有點活潑起來了,至少他的聽覺複又異常銳敏;那邊交頭密語的三位中間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幾句很有背景的話便清清楚楚落進了吳蓀甫的耳朵: 「到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拚一拚了!什麼勝仗,是多頭方面造謠。你知道趙某人是大戶多頭,他在那裡操縱市場!我就不信他有那樣的胃口吃得下!」 說這番話的人,側面朝著吳蓀甫,是狹長的臉,有幾莖月牙式的黃須。他的兩個同伴暫時都不出聲,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著咖啡杯子出神。後來這兩位同時發言了,但聲音很小又雜亂,只從他們那神氣上可以知道他們和那位月牙須的人發生了爭論。這三位都是滾在公債投機裡的,而且顯然是做著空頭。 吳蓀甫看表,到一點鐘只差十分。陸續有人進來,然而奇怪的是竟沒有一個熟人。他機械地運動著他的刀叉,心裡翻上落下的,卻只是那位月牙須狹長臉的幾句話。這是代表了多數空頭的心理麼?吳蓀甫不能斷定。但市場情形尚在互相擠軋,尚在混沌之中,卻已十分明白。他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許原因就是為此。他一個人逗留在這裡沒有意思。於是他將菜盆一推,就想站起來走。不料剛剛抬起頭來,就看見前面走過兩個人,是熟面孔!一位是韓孟翔,交易所經紀人,而且是趙伯韜的親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韓孟翔也已經看見吳蓀甫,便笑了一笑,走近來悄悄地說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趙發脾氣!」 「什麼——發脾氣?」 吳蓀甫雖然吃驚,卻也能夠趕快自持,所以這句問話的後半段便依然是緩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魚不要,要大魚;寧可沒有!看罷,兩點鐘這一盤便見輸贏!」 韓孟翔還是低聲說,又微笑轉眼去看李玉亭。此時那邊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的矮子,陡的站起來,連聲喚著「孟翔兄」。月牙須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頭碰頭地在那裡說話。韓孟翔對吳蓀甫點點頭,就轉身走到那邊去了。熱鬧的談話就開始,不用說是議論交易所市場的情形。 這裡,吳蓀甫就請李玉亭吃飯,隨便談些不相干的事。吳蓀甫臉上很有酒意了,忽然想起張素素的事,就問李玉亭道: 「前天聽佩瑤說起,你和素素中間有了變化?」 「本來沒有什麼,談不到發生變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吳芝生他們說過的一些譏誚話,心裡又不自在起來了。可是吳蓀甫並沒理會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著說: 「阿素是落拓不羈,就像她的父親。機靈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親。玉亭,你不是她的對手!」 李玉亭只是乾笑著,低了頭對付那條雞腿。 從那邊桌子上送來了韓孟翔的笑聲,隨即是雜亂的四個人交錯的爭論。可是中間有一個沉著的聲調卻一點不模糊是這麼一句:「雲卿,你只要多追幾擔租米出來,不就行了麼?」於是就看見那月牙須的狹長臉一晃,很苦悶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處抗租暴動!」以後就又是龐雜的四個人同時說話的聲音。 吳蓀甫皺一下眉頭,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著李玉亭的臉孔問道: 「你聽到什麼特別消息沒有?」 「聽得有一個大計畫正在進行,而且和你有關係。」 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飯巾抹嘴,隨隨便便地說。 「同我有關係的大計畫麼?我自己倒不曉得呢!」 吳蓀甫也是隨口回答,又輕快地微笑。他料想來李玉亭這話一定是暗指他們那個信託公司。本來這不是什麼必須要秘密的事,但傳揚得這麼快,卻也使吳蓀甫稍稍驚訝了。然而李玉亭接著出來的話更是驚人: 「噯,你弄錯了,不是那麼的。大計畫的主動者中間,沒有你;可是大計畫的對象中間,你也在內。說是你有關係,就是這麼一種關係。我以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 「哦——可是我老實完全不知道。」 「他們弄起來成不成可沒一定,不過聽說確有那樣的野心。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是金融資本家打算在工業方面發展勢力。他們想學美國的榜樣,金融資本支配工業資本。」 吳蓀甫閉起半個眼睛,微微搖一下頭。 「你以為他們未免不量力罷?可是去年上海的銀行界總贏餘是二萬萬,這些剩餘資本當然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債市場;再不然,地產,市房。他們的目光不會跳出這兩個圈子以外!」 吳蓀甫很藐視地說,他的酒紅的臉更加亮晶晶起來了。他那輕敵的態度,也許就因為已經有了幾分酒意。但是同樣有幾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卻也例外地饒舌。他不肯服氣似的說: 「蓀甫,太把他們看得不值錢了。他們有這樣的野心,不過事實的基礎還沒十分成熟罷了。但醞釀中的計畫很值得注意。尤其因為背後有美國金融資本家撐腰。聽說第一步的計畫是由政府用救濟實業的名義發一筆數目很大的實業公債。 這就是金融資本支配工業資本的開始,事實上是很可能的——」 「但是政府發公債來應付軍政費還是不夠用,談得上建設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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