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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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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保鏢的老關開了車門,而且莫幹丞和屠維嶽雙雙站在車前迎接,吳蓀甫這才慢慢地走下車來,他的灰白而獰厲的臉色使得莫幹丞心頭亂跳。吳蓀甫冷冷地看了莫幹丞一眼,又看看屠維嶽,就一直跑進了經理辦公室。 第一個被叫進去問話的,是屠維嶽。這個青年一臉冷靜,不等吳蓀甫開口問,他就先說道: 「三先生公館裡的電話出了毛病,十分鐘前剛剛接通,那時三先生已經出來。可惜那電話修好得太遲了一點。」 吳蓀甫略皺一下眉頭,卻又故意微笑。他聽出了屠維嶽這番話的背後的意思是在說他這一來乃是多事。這個驕蹇自負的年青人顯然以為吳蓀甫不在家中守候捷報(那是預先約好了的),卻急衝衝地跑到廠裡來,便是對於部下的辦事人還沒有絕對信任的意思,那就不合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那就不是辦大事者的風度。吳蓀甫拿眼睛看著屠維嶽的面孔,心裡贊許這個年青人的倔強和精明,可是在口頭上他也不肯承認自己是放心不下這才跑了來的;他又微微一笑,就很鎮靜地說; 「現在不是快到十二點鐘麼?我料來我的前敵總指揮已經全線勝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來,要對俘虜們演說。」 「那還是太早一點。」 屠維嶽斬斬截截地回答,臉上依然是冷靜得作怪。 「什麼!難道我剛才聽得車間裡的響聲還不是真正的開車,還是和前幾天一樣麼?」 「請三先生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 屠維嶽放慢了聲音說,卻是那態度非常大方,非常坦白,同時又非常鎮靜。 吳蓀甫鼻子裡哼了一聲。他的眼光射在屠維嶽臉上,愈來愈嚴厲,像兩道劍。可是屠維嶽挺直了胸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問道: 「我要請示三先生,是否仍舊抱定了『和平解決』的宗旨?」 「自然仍舊想『和平解決』。可是我的耐性也有限度!」 「是!——限到今天為止,前天三先生已經說過。但女工們也是活的人,她們有思想,有感情,尤其糟的是她們還有比較複雜的思想,烈火一般的感情;譬如大前天她們還很信仰她們的一個同伴,第十二排車的姚金鳳,可是今天一早起,就變了態度,她們罵姚金鳳是走狗,是出賣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頓時惡化。三先生大概還記得這個姚金鳳,瘦長條子,小圓臉兒,有幾點細白麻粒,三十多歲,在廠裡已經三年零六個月,這次怠工就是她開火——」 「我記得這個人。我還記得你用了一點手段叫她軟化。」 「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頭銜:走狗!已經是出名的走狗,就沒有一點用處!我們前幾天的工夫算是白花。」 吳蓀甫鼻子裡哼了一聲,不說話。 「我們的事情辦得很秘密,只有三四個人知道;而且姚金鳳表面上還是幫女工們說話。我敢說女工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們的首領已經被三先生收買。所以明明白白是我們內部有人搗蛋!」 「嚇!有那樣的事!你怎麼不調查?」 「我已經調查出來是九號管車薛寶珠洩漏了秘密,破壞了我們的計策!」 「什麼?九號管車?她想討好工人,她發昏了麼?」 「完全是為的吃醋,她們兩個是冤家。薛寶珠妒忌姚金鳳得了功!」 「你去叫她們兩個進來見我!」 吳蓀甫霍地站起來,聲色俱厲下命令,可是屠維嶽坐在那裡不動。他知道吳蓀甫馬上就會省悟過來,取消了這個無意識的命令;他等待這位三先生的怒氣過後再說話。吳蓀甫尖利地看著屠維嶽好半晌,漸漸臉色平了,仍舊坐了下去,咬著牙齒,自言自語地說: 「混賬東西!比鬧事的女工還可惡!不想吃我的飯麼?——噯,維嶽,你告訴莫幹丞,把姓薛的歇工!」 「三先生看來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你有什麼意見?你說!」 吳蓀甫的口吻又轉嚴厲,似乎他的耐性真已到了限度。 「請三先生出佈告,端陽節賞工一天,姚金鳳開除,薛寶珠升稽查。」 屠維嶽挺直了胸脯,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吳蓀甫等他說完,獰起眼睛望著空中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聲,說道: 「你這是反間計麼?你有把握?」 「有把握。今天從早上八點鐘起,我就用了許多方法挽回薛寶珠弄出來的僵局。已經有點眉目了。端陽節賞工一天,三先生早就許可;現在還要請三先生允許的,就是姚金鳳的開除和薛寶珠的升稽查這兩件事情,將來仍舊可以收回成命,算是對工人們一個讓步,就此解決了怠工風潮。我們好容易在女工中間種了一個根,總不能隨便丟掉。」 此時突然一聲汽笛叫,嗚——嗚的,響徹了全廠,吳蓀甫猛一驚,臉色稍稍有點變了。工人們在廠裡暴動,也常常放汽笛為號,可不是麼?但是他立即想到這是午飯放工,不是什麼意外,他就乘勢笑了一笑,算是默認了屠維嶽的辦法。 「今天下午,工潮可以結束,有幾個辦事得力的人該怎麼獎勵,請三先生吩咐罷。」 屠維嶽又接著說,拿出一張紙來放在吳蓀甫面前。吳蓀甫隨便看了一眼,就皺起眉頭問道: 「錢葆生和桂長林是工會裡的人,也要另外獎勵麼?」 「是的。他們兩個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又是兩派。但此番他們還能夠一致起來替三先生辦事,——」 「一致?向我來要錢是一致的,爭奪工會的時候就不一致;夾在怠工風潮中都想利用工人來打倒對方的時候,也不一致;老實說,此番工潮竟延長到將近一星期,小半的原因也就為的他們兩個狗頭不一致——不一致來替我辦事,不一致來對付工人!」 「可是最近兩三天來他們已經一致。尤其錢葆生聽了我的調解,對桂長林讓步。」 「那也不是真心替我辦事,還是見風轉篷的自私。我有錢不給這等人!」 吳蓀甫毅然駁斥了,隨手抓取一枝筆來將錢葆生和桂長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紙尾注了一個「閱」字,交還給屠維嶽,站起來看看窗外來往的女工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臉上便又罩滿了陰影;但他立即恢復常態,一面吩咐屠維嶽,一面走出辦公室去: 「限到明天一定要解決這件事!我的耐性到今天為止!」 這兩句話,又是聲色俱厲,所有攢集在辦公室門外的職員們全都嚇壞了。待到他們回味著這兩句話的斤兩時,吳蓀甫坐的汽車已經啵啵地開出了廠門。有幾個站在廠門邊的女工,望著這威風凜凜的汽車發出了輕蔑的笑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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