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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5)


  「是——他們正在工人中間宣傳這個口號,要想用這個來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貼。如果他們連這一點都不辦,工人就要打碎他們的招牌;他們既然是所謂『工會』,就一定要玩這套戲法!」

  吳蓀甫陡的虎起了臉,勃然罵道:

  「有這樣的事!怎麼不見莫幹丞來報告,他睡昏了麼?」

  屠維嶽微微冷笑。

  過了一會兒,吳蓀甫臉色平靜了,拿眼仔細打量著屠維嶽,突然問道:

  「你為什麼早不來對我說?」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問。況且我以為二十元薪水辦雜務的小職員沒有報告這些事的必要。不過剛才三先生已經收回了銅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嚴和尊府的世誼而論,認為像朋友談天那樣說起什麼工會,什麼廠裡的情形,大概不至於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認為獻媚傾軋罷!」

  屠維岳冷冷地說,眼光裡露出狷傲自負的神氣。

  覺得話裡有刺,吳蓀甫勉強笑了一笑;他現在覺得這位年青人固然可贊,卻也有幾分可怕,同時卻也自慚為什麼這樣的人放在廠裡兩年之久卻一向沒有留意到。他轉了口氣說:

  「看來你的性子很剛強?」

  「不錯,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自負,只好拿這剛強來自負了。」

  屠維嶽說的時候又微笑。

  似乎並不理會屠維嶽這句又帶些刺的話,吳蓀甫側著頭略想一想,忽然又大聲說:

  「賞工加半成,還要特別獎麼?我不能答應!你看,不答應也要把這風潮結束!」

  「不答應也行。但是另一樣的結束。」

  「工人敢暴動麼?」

  「那要看三先生辦的怎樣了。」

  「依你說,多少總得給一點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會的戲法罷!」

  「三先生喜歡這麼辦,也行。」

  吳蓀甫怫然,用勁地看了微笑著的屠維嶽一眼。

  「你想來還有別的辦法罷。」

  「三先生試想,如果照工會的辦法,該花多少錢?」

  「大概要五千塊。」

  「不錯。五千的數目不算多。但有時比五千更少的數目能夠辦出更好的結果來,只要有人知道錢是應該怎樣花的。」

  屠維岳還是冷冷地說。他看見吳蓀甫的濃眉毛似乎一動。可是那紫醬色的方臉上仍是一點表情都沒流露。漸漸地兩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維嶽臉上,這是能夠射穿任何堅壁的槍彈似的眼光,即使屠維岳那樣能鎮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頭去,把牙齒在嘴唇上輕輕地咬一下。

  忽然吳蓀甫站起來大聲問道:

  「你知道工人們現在幹些什麼?」

  「不知道。三先生到了廠裡就看見了。」

  屠維嶽抬起頭來回答,把身體更挺直些。吳蓀甫卻笑了。他知道這個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肯隨便說的事,無論如何是不說的;他有點不滿於這種過分的倔強,但也贊許這樣的堅定,要收服這個年青人為臂助的意思便在吳蓀甫心裡占了上風。他抓起筆來,就是那麼站著,在一張信箋上飛快地寫了幾行字,回身遞給屠維嶽,微笑著說:

  「剛才我收了你的銅牌子,現在我把這個換給你罷!」

  信箋上是這樣幾個字:「屠維嶽君從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幹翁台照。蓀。十九日。」

  屠維嶽看過後把這字條放在桌子上,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仍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什麼!你不願意在我這裡辦事麼?」

  吳蓀甫詫異地大叫起來,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年青人。

  「多謝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領受。憑這一張紙,辦不了什麼事。」

  屠維嶽第一次帶些興奮的神氣說,很坦白地回看吳蓀甫的注視。

  吳蓀甫不說話,突然伸手按一下牆上的電鈴,拿起筆來在那張信箋上加了一句:「自莫幹丞以下所有廠中稽查管車等人,均應聽從屠維岳調度,不得玩忽!」他擲下筆,便對著走進來的當差高升說:

  「派汽車送這位屠先生到廠裡去!」

  屠維嶽再接過那信箋看了一眼,又對吳蓀甫凝視半晌,這才鞠躬說:

  「從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辦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總給他一個公道。我知道現在這時代,青年人中間很有些能幹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夠常常和青年人談話。——現在請你先回廠去,告訴工人們,我一定要設法使她們滿意的。——有什麼事,你隨時來和我商量!」

  吳蓀甫滿臉是得意的紅光,在他尖利的觀察和估量中,他斷定廠裡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結束。

  然而像他那樣的人,決不至於讓某一件事的勝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滿足。他踱著方步,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對於自己的「能力」懷疑起來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麼?可是到底幾乎失卻了這個屠維嶽,而且對於此番的工潮不能預測,甚至即在昨天還沒有正確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沒用的走狗們所蒙蔽,所欺騙,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所威脅了!雖則目前已有解決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這解決還是于他有利,但不得不額外支出一筆秘密費,這在他還是嚴重的失敗!

  多花兩三千塊錢,他並不怎樣心痛,有時高興在總會裡打牌,八圈麻雀輸的還不止這一點數目;可是,因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則此風斷不可長!外國的企業家果然有高掌遠蹠的氣魄和鐵一樣的手腕,卻也有忠實而能幹的部下,這樣才能應付自如,所向必利。工業不發達的中國,根本就沒有那樣的「部下」;什麼工廠職員,還不是等於鄉下大地主門下的幫閒食客,只會偷懶,只會拍馬,不知道怎樣把事情辦好。——想到這裡的吳蓀甫就不免悲觀起來,覺得幼稚的中國工業界前途很少希望;單就下級管理人員而論,社會上亦沒有儲備著,此外更不必說了。

  像莫幹丞一類的人,只配在鄉下收租討賬;管車王金貞和稽查李麻子本來不過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貼,是他們的本領;吳蓀甫豈有不明白。然而還是用他們到現在,無非因為「人才難得」,況且有吳蓀甫自己一雙尖眼監視在上,總該不致於出岔子,誰料到幾乎敗了大事呀?因為工人已經不是從前的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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