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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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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蓀甫愕然,右手就去翻開桌子上那本職員名冊,可是屠維嶽接著又說下去: 「也許三先生還記得,當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爺的一封信來的。以後就派我在廠裡帳房間辦庶務,直到現在,沒有對我說過要保人。」 吳蓀甫臉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他終於記起來了:這屠維岳也是已故老太爺賞識的「人才」,並且這位屠維岳的父親好像還是老太爺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門生。對於父親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蓀甫突然間把屠維嶽剛才給與他的好印象一變而為憎惡。他的臉放下來了,他的問話就直轉到叫這個青年職員來談話的本題: 「我這裡有報告,是你洩漏了廠方要減削工錢的消息,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錯。我說過不久要減削工錢的話。」 「嘿!你這樣喜歡多嘴!這件事就犯了我的規則!」 「我記得三先生的《工廠管理規則》上並沒有這一項的規定!」 屠維嶽回答,一點畏懼的意思都沒有,很鎮靜很自然地看著吳蓀甫的生氣的臉孔。 吳蓀甫獰起眼睛看了屠維嶽一會兒。屠維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裡,竟沒有絲毫局促不安的神氣。能夠抵擋吳蓀甫那樣尖利獰視的職員,在吳蓀甫真還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詫異。他喜歡這樣鎮靜膽大的年青人,他的臉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轉了口氣說: 「無論如何,你是不應該說的。你看你就闖了禍!」 「我不能承認。既然有了要減工錢的事,工人們遲早會知道。況且,即使三先生不減工錢,怠工或是罷工還是要爆發,一定要爆發!」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們也已經知道三先生拋售的期絲不少,現在正要趕繅交貨,她們便想乘這機會有點動作,占點便宜。」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咬著牙齒喊道: 「什麼!工人也知道我拋出了期絲?工人們連這個都知道了麼?也是你說的麼?」 「是的!工人們從別處聽了來,再來問我的時候,我不能說謊話。三先生自然知道說謊的人是靠不住的!」 吳蓀甫怒叫一聲,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來: 「你這混蛋!你想討好工人!」 屠維嶽不回答,微笑著鞠躬,還是很自然,很鎮靜。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買人心!」 「三先生,請你不要把個人的私事牽進去!」 屠維岳很鎮定而且倔強地說,他的機警的眼光現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吳蓀甫的面孔。 吳蓀甫的臉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現在是冷冷的堅定的,卻是比生氣咆哮的時候更可怖。從這臉色,從這眼光,屠維嶽看得出他自己將有怎樣的結果,然而他並不懼怕。他是聰明能幹,又有膽量;但他又是倔強。「敬業樂業」的心思,他未始沒有;但強要他學莫幹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這位嚴厲的老闆的歡心,那他就不能。他微笑地站著,鎮靜地等候吳蓀甫的最後措置。 死樣的沉默壓在這書房裡。吳蓀甫伸手要去按牆上的電鈴鈕了,屠維嶽的運命顯然在這一按中就要決定了;但在剛要碰到那電鈴時,吳蓀甫的手忽又縮回來,轉臉對著屠維嶽不轉睛地瞧。機警,鎮定,膽量,都擺出在這年青人的臉上。只要調度得當,這樣的年青人很可以辦點事;吳蓀甫覺得他廠裡的許多職員似乎都趕不上眼前這屠維嶽。但是這個年青人可靠麼?這年頭兒,愈是能幹愈是有魄力有膽氣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穩的思想。這一點卻不是一眼看得出來的。吳蓀甫沉吟又沉吟,終於坐在椅子裡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樣可怕了,但仍是嚴厲地對著屠維嶽喝道: 「你的行為,簡直是主使工人們搗亂!」 「三先生應該明白,這不是什麼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動工潮!」 吳蓀甫又是聲色俱厲了。 沒有回答。屠維嶽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麼?」 「我冷笑了麼?——如果我冷笑,那是因為我想來三先生不應該不明白:無論什麼人總是要生活,而且還要生活得比較好!這就是頂厲害的煽動力量!」 「咄!廢話!工人比你明白,工人們知道顧全大局,知道勞資協調;昨天我到廠裡對她們解釋,不是風潮就平靜了許多麼?工會不是很擁護我的主張,正在竭力設法解決麼?我也知道工人中間難免有危險分子,——有人在那裡鼓動煽惑,他們嘴裡說替工人謀利益,實在是打破工人飯碗,我這裡都有調查,都有詳細報告。我也很知道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誤入歧途。我是主張和平的,我不喜歡用高壓手段,但我在廠裡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種害群之馬。我只好把這種人的罪惡揭露出來,讓工人們自己明白,自己起來對付這種害群之馬!——」 「三先生兩次叫我來,就為的要把這番話對我說麼?」 在吳蓀甫的談鋒略一頓挫的時候,屠維岳就冷冷地反問,他的臉上依然沒有流露任何喜懼的表情。 「什麼!難道你另外還有想望?」 「沒有。我以為三先生倒應該還有另外的話說。」 吳蓀甫愕然看著這個年青人。他開始有點疑惑這個年青人不過是神經病者罷了,他很生氣地喊道: 「走!把你的銅牌子留下,你走!」 屠維嶽一點也不慌張,很大方地把他的職員銅牌子拿出來放在吳蓀甫的書桌上,微笑著鞠躬,轉身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忽又叫住了他: 「慢著!跟我一塊兒上廠裡去。讓你再去看看工人們是多麼平靜,多麼顧全大局!」 屠維嶽站住了,回過身來看著吳蓀甫的臉,不住地微笑。 顯然不是神經病的微笑。 「你笑什麼?」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個時間的平靜,平靜得一點風也沒有!」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但立刻又轉為冷靜。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終於從這位年青人的態度上看出一些不尋常的特點,斷定他確不是神經病者而是一個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氣地問: 「難道莫幹丞的報告不確實麼?難道工會敢附和工人們來反對我麼?」 「我並沒知道莫幹丞對三先生報告了些什麼,我也知道工會不敢違背三先生的意思。但是三先生總應該知道工會的實在地位和力量?」 「什麼?你說——」 「我說工會這東西,在三先生眼睛裡,也許是見得有點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卻完全兩樣。」 「沒有力量?」 「並不是這麼簡單。如果他們能得工人們的信仰,他們當然就有力量;可是他們要幫助三先生,他們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們這所謂工會就只是一塊空招牌——不,我應該說連向來的空招牌也維持不下去了。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雖然是空招牌,卻也有幾分麻醉的作用。現在工人鬧得太凶,這班紙老虎可就出醜了;他們又要聽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維持招牌,——我不如明明白白說,他們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諒解,可是面子上做出來卻還是代表工人說話。」 「要我諒解些什麼?」 「每月的賞工加半成,端陽節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別獎。」 「什麼!賞工加半成?還要特別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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