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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小曾的臉,現在紅起來了,也許是聽了老子的「庭訓」,有點慚愧;但也許是一百塊錢尚未到手,有點不耐煩。他堵起了嘴,總不作聲。恰好那時候,他的老婆抱著小孩子進來了,滿臉的不高興,將小孩子放在一張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著,轉臉就對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麼話要講。

  但是小孩子不讓她開口,哇哇地哭起來了;同時一泡尿直淋,淌滿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駒皺了眉頭,臉上的橫肉一條一條都起了棱,猛的一跳就從煙榻上坐起來,正想叱駡他的老婆,卻瞥眼看見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腳下有一本書,——正是他剛才帶來的那一本,小孩子的兩隻腳正在書面亂踢亂踏。

  「嘿!小畜生!」

  曾家駒一聲怒吼,縱步跳到孩子身邊,粗暴地從孩子的腳下扯出那本書來看時,已經是又濕又破碎,不成樣子了。孩子的身體一晃,幾乎倒撞下椅子來,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撲在母親懷裡,只把一張小嘴張得很大。

  從兒子手裡看明白了那本濕淋淋的書原來是《三民主義》的時候,曾滄海的臉色陡的變了。他跳起來跺著腳,看著兒子的臉,連聲叫苦道:

  「糟了!糟了!這就同前清時代的《聖諭廣訓》一樣的東西,應該供在大廳裡天然幾上的香爐面前,才是正辦,怎麼讓小孩子撒了尿呀!給外邊人曉得了,你這腦袋還保得住麼?該死,糟了!」

  此時被嚇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聲哭出來了。曾家駒原也不很了然于父親的叫苦連天,但總之是覺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氣,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親的哭聲,小曾的叫駡,混成一片。曾滄海搖頭歎氣,只顧抽煙,隨後想起還有大事須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鬧聲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熱鬧。這雙橋鎮,有將近十萬的人口,兩三家錢莊,當鋪,銀樓,還有吳蓀甫獨力經營的電力廠,米廠,油坊。這都是近來四五年內興起來的。

  曾滄海一面走,一面觀看那新發達的市面,以及種種都市化的娛樂,便想到現在掙錢的法門比起他做「土皇帝」的當年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如果這兩三年的他,不走黑運,那麼,在這繁華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撈進十萬八千麼?雖說現在已經有了捲土重來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點悵悵。他的腳步就慢起來了。到得太白樓酒館的前面,因為人多,他簡直站住了。

  忽然人叢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滄海,劈頭問道:

  「這個時候你上哪裡去呀?」

  曾滄海回頭一看,認得是土販李四;在某一點上,他和這李四原是不拘形跡的密友,但此時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簡直好像已經和曾滄海平等了,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誇的曾滄海委實是太難堪了。但是又不便發作。跟著雙橋鎮的日漸都市化,這李四的潛勢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脹。有「土」斯有「財」,便也有「實力」:老地頭蛇的曾滄海豈有不知道?因此他雖然老大不高興,卻竭力忍住了,反倒點頭招呼,微笑著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點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擱一件的了!」

  李四很賣弄似的說,並且語氣中還有幾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長。

  「為什麼?難道分局長換了人麼?」

  曾滄海實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幾分譏諷的口吻冷冷地反問。可是話剛出口,他又後悔不該得罪這位神通廣大的李四。

  然而運氣得很,李四並沒覺到曾滄海的話中有核;他一把拉著曾滄海走到太白樓斜對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滄海耳朵邊,悄悄地說道:

  「難道你沒有聽得風聲麼?」

  「什麼風聲?」

  「七裡橋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搶鎮!」

  曾滄海心裡一跳,臉色也變了:但他這吃驚,並不是因為聽說七裡橋有共軍,而且要搶鎮;他是在痛心他的獨得之秘已經不成其為「秘」,因而他的或他兒子的「頭功」是沒有指望了。可是他畢竟是老手,心裡一跳以後,也就立刻鎮靜起來,故意搖頭,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麼?老實告訴你,這個消息,現在還沒有幾個人知道。我是從何營長的小公館裡得來的。營長的姨太太已經避到縣裡去了。還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萬確!」

  李四悄悄地又接著說,十分熱心關切的樣子。

  現在曾滄海的臉色全然灰白了!他這才知道局勢是意外地嚴重。在先他聽得長工阿二說七裡橋的鄉下人傳鑼開會,還以為不過是赤手空拳的鄉下人而已,此時才明白當真還有槍炮俱全的共軍。他的恐懼就由被人奪了「頭功」一轉而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問:

  「共匪有多少槍呢?」

  「聽說有百來枝槍罷。」

  曾滄海心下一松,想到他的邀功計劃雖然已成畫餅,可是危險也沒有,他就笑了一笑,看著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說:

  「百來條槍麼?怕什麼!駐紮在這裡的省防軍就有一營!」

  「一營!哼!三個月沒關餉!」

  「還有保衛團呢!」

  「十個裡倒有十一個是鴉片煙老槍!——勸你把細點,躲開一下罷,不是玩的!本來前兩天風聲就緊,只有你整天躲在煙榻上抱阿金,這才不知道。——也許沒事。可是總得小心見機。不瞞你說,我已經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彈,今晚上不許睡覺。」

  這麼說著,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滄海站著沉吟了一會兒,決不定怎麼辦。想到一動總得花錢,他就打算姑且冒險留著;想到萬一當真出了事,性命危險,便也想學學何營長的姨太太。後來轉念到「報功」總已不成,上公安局也沒意思,便決定先回家再定辦法。

  家裡卻有人在那裡等。曾滄海在蒼茫的暮色中一見那人頷下有一撮小鬍子,便知道是吳府總管費小鬍子費曉生。

  「好了,滄翁回來了。無事不敢相擾,就為的三先生從上海來了信,要我調度十萬銀子,限三天內解去,只好來和滄翁相商。」

  費小鬍子開門見山就提到了錢,曾滄海不禁呆了一下。費小鬍子卻又笑嘻嘻接著說:

  「我已經查過帳了。滄翁這裡是一萬二,都是過期的莊款。本來我不敢向滄翁開口,可是三先生的信裡,口氣十分嚴厲,我又湊不齊,只好請滄翁幫幫我的忙了,感謝不盡。」

  曾滄海的臉色陡然放下來了。他本來就深恨這費小鬍子。據他平日揚言,費小鬍子替吳府當了幾年總管,已經吃肥了。他又說費小鬍子挑撥他們甥舅間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錢莊上掛這麼區區一萬多銀子的賬。現在看見費小鬍子竟掮著「三先生」的牌頭來上門討索,曾滄海覺得非懲他一下不可了,當下就冷冷地回答:

  「曉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訴蓀甫另眼看待你!——說來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這裡來了急電,要我去主持喪事。——今晚上打算就動身。一切我和蓀老三面談,竟不必你費心了!」

  「是。老太爺故世的消息,我們那裡也接了電報,卻不知道原來是請滄翁去主持喪事。」

  費小鬍子笑著說,不提到錢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含著一些猜透了曾滄海心曲似的意義。他站起來正要告辭,突然被曾滄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罷,還有幾句話呢!——噯,蓀老三要解十萬銀子去,想來是應急用;現在你調到了多少呢?你報個賬給我聽聽。」

  「不過半數。五萬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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