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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曾滄海想到得意處將煙槍一放,忍不住叫了出來,又連聲哈哈大笑。這枯啞的笑聲在花廳裡回蕩,很單調地射進他的耳朵,他這才意識到兩個女子的吵鬧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無條件終止了。他愕然四顧,這才又發見阿金獨坐在煙榻對面的方桌子邊,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裡哭。

  「阿金!」

  曾滄海低聲喚著。沒有回答。覺得為難了,曾滄海懶懶地坐了起來,正想走過去敷衍幾句,阿金卻突然露出臉來對曾滄海使一個白眼;她並沒在那裡哭,不過眼眶稍稍有點紅。

  「明天我就回鄉下去;賴在這裡挨駡挨打,真是賤骨頭麼?」

  阿金尖著聲音說,猛的哭起來了;是沒有眼淚的乾哭。

  「啊,啊!吵什麼啊!我,沒有力氣和那種婆娘吵鬧;回頭等阿駒來,叫他去管束罷!是他的老婆,應該要他去管束!——叫阿駒打她一頓,給你出氣罷。好了,好了,阿金!犯不著和那種蠢貨一般見識。——你去看看燕窩粥燉好了沒有。我要吃了出去辦公事!」

  曾滄海一面說,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身邊,用他那染滿煙漬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幾拂,算是替她揩眼淚。阿金把頭扭了兩扭,斜著眼睛,撲嗤一笑:

  「哼,你的話,算得數麼?」

  「怎麼不算數!我說要辦什麼人,就一定要辦!我做老爺的,就不用自己動手。——上次你的男人吵上門來,不是我答應你重重辦他麼?後來不是就叫警察辦了他麼?不過自己的媳婦總不好送局去辦,應該叫兒子辦。回頭阿駒來了,我就叫他結結實實打那個辣婆娘!我的話,向來說出算數。」

  「噯,說出算數!上月裡就答應給我一個金戒指,到現在還沒——」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買東西,不是辦人;——金戒指,究竟有什麼好?戴在手上,不會叫手舒服。我把買金戒指的錢代你放在錢莊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麼?好了,快去看燕窩粥罷。等我出去了回來,就給你一個錢莊上的存摺:一百塊錢!還不好麼?」

  似乎「一百」這數目確有點魔力,阿金帶幾分滿足的意思,走了。這裡曾滄海暗暗匿笑,佩服自己的外交手腕,再躺到煙榻上,精神百倍地燒起一個很大的煙泡來。

  可是煙泡剛剛上了鬥,還沒抽得半口,裡邊的吵鬧又爆發了。這回卻還夾著一個男子的叱駡聲,是曾滄海的寶貝兒子出場了。曾滄海好像完全沒有聽得,鄭重地捧著煙槍,用足勁兒就抽,不料裡邊沸沸揚揚的嚷罵聲中卻跳出一句又尖又響的話,直鑽進了曾滄海的耳朵:

  「不要臉的騷貨!老的不夠你煞火,又迷上了小的;我就讓了你麼?」

  這是兒媳的聲音。接著卻聽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兒子狂吼,兒媳又哭又罵。以後就是混成一片的哭罵和廝打。

  曾滄海捧著煙槍忘記了抽,呆呆地在吟味那一句「老的不夠煞火」。雖說這些事不比錢財進出,他頗能達觀,然而到底心裡有些酸溜溜地怪不舒服。此外更有一點使他老大掃興:原來兒子的肯打老婆,卻不是「敬遵嚴命」,而是別有緣故。

  這對於兒子的威權之失墜又使他漸漸感得悲哀了。

  俄而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了曾滄海的沉思。兒子家駒,一個相貌極醜的野馬似的十九歲青年,站在曾老頭子的面前了。將手裡的一本什麼書拍的丟在一張椅子裡,這曾家駒就在煙榻旁邊的方凳上坐了,臉對著他的父親。

  「阿駒,吳府上老太爺死了。你的蓀甫表哥有電報來。你在鎮上反正沒有事,明天就到上海去弔喪,帶便托蓀甫給你找個差使。」

  不等兒子開口,曾滄海就先把剛剛盤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說了出來;可是什麼「老的,小的,煞火」,還是在他心裡糾纏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緊使用,馬上給我幾十塊錢!」

  「什麼!又來要錢了!哎,你不知道錢財來的不容易呀!什麼使用?先要說個明白!」

  曾滄海吃驚地說,一骨碌就翻身坐起來。但是兒子並不立刻回答,先在腰間掏摸了一會兒,就掏出一小塊黑色的硬紙片來,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邊,很傲慢地喊道:

  「什麼使用!我就要大請客啦!你看,這是什麼東西?」

  曾滄海眼快,並又心靈,一瞧那黑色硬紙片,就知道是「中國國民黨黨證」;這一樂非同小可,他一手奪過來,揉了揉眼睛,湊在煙燈上仔細再看;可不是當真!「某省某縣第某區黨員證第二十三號」,上面還粘貼著曾家駒的小影。——「還是第二十三名呢!」老頭子欣欣然自言自語地說,從煙盤裡拿過那副老光眼鏡來戴好了,又仔細驗看那印在黨證上面的黨部關防的印文。末了,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兒子跟前交還這證書,連聲鄭重囑咐: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

  接著,他又呵呵大笑,拍著兒子的肩膀說:

  「這就出山了!我原說的,虎門無犬種!——自然要大請客囉!今晚上你請小朋友,幾十塊錢怕不夠罷?回頭我給你一百。明晚,我們的老世交,也得請一次。慢著,還有大事!——抽完了這筒煙再說。」

  於是老頭子興沖沖地爬上煙榻,呼呼地用勁抽煙;曾家駒滿臉得意,卻揀不出話來吹,便也往煙榻上一橫。他當真很小心地把黨員證藏在內面衣服的口袋裡。但他這重視黨證的心理和曾滄海就有點不同;他知道有了這東西,便可以常常向老頭子逼出大把的錢來放開手面花用。

  曾滄海一口氣抽完了一筒煙,拿起煙盤裡的茶壺來,嘴對嘴汩汩地灌了幾口,放下了茶壺,輕聲說道:

  「阿駒!我探得了一個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報告。現在就派你去罷!你剛進了黨,正要露露臉,辦一件大事,掛一個頭功!——哈,機會也真湊巧,今天是雙喜臨門了!」

  聽說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辦什麼事,曾家駒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對圓眼睛,只顧呆呆地對著他父親瞧。顯然是他對於這件事十二分的不踴躍,並且也不知道怎樣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噯,——還有幾分上場怯!」

  曾滄海又愛惜又責備似的說,接連搖了兩次頭;於是他突又轉口問道:

  「阿駒,你知道鎮上的私煙燈共有多少?前街雜貨店裡的三姑娘做的哪幾戶客人?還有,卡子上一個月的私貨漏進多少?」

  曾家駒又是瞠目不能對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類;可是要問他某某私娼做的幾戶客人或是私煙燈有多少,漏稅的私貨有多少,那他是做夢也沒想到。

  曾滄海拍著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麼?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隨時隨地留心。噯,阿駒,你現在是党老爺了,地面上的情形一點不熟悉,你這党老爺怎麼幹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鑽縫兒,難道等著人家來請麼?——不過,你也不用發憂,還有你老子是『識途老馬』,慢慢地來指撥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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