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五二


  「這一件事上儘管各謀其是,別的事上還是一鼻子孔出氣。」和光燃著了一枝香煙吸了一口說。「可是平心而論,我以為鮑德新這人既不是趙守義那樣陰險狠辣,也不像賈長慶那麼無賴撒潑,到底他是關夫子的寄名兒子,還有三分人樣……」

  恂如大聲笑了。這時候良材也走到圓桌前坐下,看著和光道:「趙守義果然老奸巨猾,這次王伯申敗在他手裡了!」

  和光與恂如似乎都覺得意外,同聲問道:「那麼,和解不成,趙守義官司打贏了麼?」

  「官司大概也不會再打下去了,」良材冷冷地說,「可是王伯申也已經失敗了。」他笑了笑,又說道:「今天早上我忙了半天,就只弄明白了這一點點事情。我才知道這次到縣裡來,又是一無所成。」

  恂如與和光對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良材懶懶地站了起來,繞著那圓桌走,又說道:「曹志誠他們不是好東西,王伯申也不該一意孤行,弄幾杆槍來保護,以至出了人命。我不打算偏袒誰,我本想做個調人,將上次朱行健所擬的辦法當作和解的條件,那末,小老虎一條小命換得地方上一樁公益,倒也是值得的一件事……」

  不等良材說完,和光就搖頭道:「不成!朱老頭子上次的辦法不就是那個沒有弄成功的公呈麼?不是要開河修堤麼?不成。叫王伯申捐錢,要趙守義交出公款,這哪裡能成!」

  良材苦笑著點頭。

  恂如也笑道:「良材,恐怕是你這調解的辦法嚇得他們趕快講和,自尋下臺的辦法!」

  「倒也不是!」良材站住了回答。「早半天我和朱老先生剛到王伯申家裡,還沒提到正文,孫逢達就說事情已了。後來王伯申出來相見,客氣的了不得,可是我們一提到這件事,他就連說多謝關心,早已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又說這幾天河水也退了些,以後行輪,保可各不相擾。」

  「那麼外邊說的省城來電扣押肇事的輪船難道是謠言麼?」和光問。

  「電報大概是有的。」良材沉吟著說,「我想真正的和事老大概就是這封電報。」

  過了一會兒,恂如問道:「這樣看來,王伯申也沒吃虧,怎麼你又說他失敗?」

  良材笑了笑,拉過一個凳子來,坐在煙榻前,忽然反問道:「我記得上次我來時,你們正鬧著要辦什麼習藝所,現在這件事怎樣了?」

  恂如搖頭,臉上一紅,答道:「我也好久不去過問,光景是無形擱置了罷。」

  「可是我今天知道,這件事辦成了!」良材大笑著說,「王趙官司中間的和事老這也是一個!」

  恂如怔了一下,但隨即憤然叫道:「王伯申可以答應趙守義不再辦這件事,不再和趙守義清算善堂的公款,可是還有別人呢,別人未必答應。」

  「要是他們已經商定保舉另外一個人來辦,那你又怎樣?要是他們保舉了曾百行呢?……」

  良材的話還沒說完,和光忙插嘴道:「嘿,曾百行,他就是趙守義夾袋裡的人物!」

  「沒有的事!良材,你這話從哪裡得來的?」

  「從縣署裡得來的。」良材興奮起來了,「我那時當真很生氣,就找第三科的范科長說話。我直痛痛快地對他說:曾百行幹縣校已經聲名狼藉,怎麼又叫他幹什麼習藝所?縣裡的事,我本來不想多管,但這件事我不能不問!」

  良材說著就站起來,推開了凳子,看著和光,似乎在問:

  這一下如何?

  「范科長是尊大人的門生,」和光沉吟著說,「這一點小小的擔子,他該可以挑一下罷。」

  「可是,又便宜了老趙。他那筆濫賬,又不用交出來了!而且,……」恂如頓了一下,看著良材的帶著惡笑的面孔,遲疑有頃,終於接下去說道,「無論如何,我以為,良材,你這一辦,倒是幫忙了老趙。或者,也可以說,幫忙了王伯申!總而言之,你出面做了難人,佔便宜的,還是他們兩個。」

  良材微笑,不作聲。負手在背,他繞著圓桌走了個圈子,忽然獰笑道:「不管是便宜了哪一個,我多少給他們一點不舒服,不痛快!他們太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了,他們暮夜之間,狗苟蠅營,如意算盤打的很好,他們的買賣倒順利,一邊的本錢是小曹莊那些吃虧的鄉下人,再加上一個鄉下小孩子的一條命,另一邊的本錢是善堂的公積,公家的財產,他們的交換條件倒不錯!可是,我偏偏要叫他們的如意算盤多少有點不如意,姓王的占了便宜呢,還是姓趙的,我都不問,我只想借此讓他們明白:別那麼得意忘形,這縣裡還有別人,不光是他們兩個!」

  良材說時,眼光霍霍地閃動,一臉的冷峻的獰笑;恂如從沒見過良材生那樣大的氣,而且也還不能理解為什麼良材對於這一件事卻看得比什麼都重要。過一會兒,他歎口氣慢吞吞說道:「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越是卑鄙無恥,自私自利的人,越是得勢,橫行霸道。」

  「那麼,恂如,——」良材突然轉過臉來,莊嚴地看住了他,「是非是沒有的了,壞人永久當道,好人永久無事可為了麼?世界上只見壞人一天一天多,最後會使得好人斷根了麼?」

  恂如怔了一下,還沒回答,和光卻在那裡微笑。良材的眼光移到和光臉上。

  「我想,世上是不好不壞,可好可壞的人太多,這才縱容著壞人肆無忌憚罷?」

  和光輕聲說,順手抓起了他的煙槍。

  良材舉眼望著空中,自言自語反復說了幾遍「哦,可好可壞」,然後笑了笑,大聲問道:「為什麼一個人會成為可好可壞?是不是因為他不認識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或者,他生就是一個可好可壞的坯子?如果是生就坯子如此,是不是因為他的父母原來就是那樣的一種?如果是他不認識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可又幹麼人人能說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既然能說,為什麼又不能做?」

  和光和恂如都笑了,他們都驚異地看著良材,以為良材的醉意尚未盡消。

  不料良材乾笑一聲,又發了更奇怪的問題道:「你,我,我們三個,到底算不算可好可壞的一夥?如果也是可好可壞的,有沒有自己想過,到底是什麼緣故?」

  兩個人都失色了,噤住了口,說不出話。

  良材坐下,手托了頭,眼光落在煙榻上那盞煙燈的小小火苗上。這橙黃色的一點,輕輕抖動,努力向上伸長,可是突然一跳,就矮了一段,於是又輕輕抖動了。良材慢慢抬眼,對和光他們兩個說道:「我覺得我要真正做個好人,有時還嫌太壞!」他慘然一笑,過一會兒,又加添著說:「一個人要能真正忘記了自己,連脾氣身份架子,一切都忘掉,大概也不是容易的罷?」

  恂如與和光聽了都覺得心頭輕輕一跳,兩個人不約而同歎了口氣,但兩個人的感觸可未必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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