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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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半天你答應得好好的,」看見朱小姐不開口,競新又變換了糾纏的方式,「我就去告訴了那個朋友,允許他晚上有;人家也是等著派用場的。現在你又變了卦,那我——我只好向爸爸開口。不過,老頭子要是問我,為什麼去答應了人家?咳,妹妹,我要是不說妹妹先答應我,那又該挨老頭子一頓臭駡了,要是說呢,又怕你受了委屈。妹妹,你替我想想……」 「噯喲,你要我死了,真是!」朱小姐恨恨地輕聲說,然而她的眼光卻並無恨意。「早上是聽錯了數目呀。如今叫我怎麼變得出來?」 「我知道你會想個法兒變出來的!」朱競新接口說,涎臉笑著又挨近些,「不是你變過麼?好妹妹,我給你磕頭……」他雙手放在朱小姐膝頭。朱小姐惘然不動,只把腰肢略扭了扭,但隨即忽然驚跳起來,臉色慘變,低聲急呼道:「爸爸來了!」便推著競新要他走。 競新也一怔,但隨即笑道:「不是爸爸,這是下雨。」他乘勢拉住了朱小姐的手,想把她攬在懷裡,朱小姐滿臉驚慌,又不好高聲,只是急促地說:「你不要死纏,當真是爸爸的聲音,爸爸在叫你!」她推開競新,想要奪路而走。競新卻又退一步,攔在門口。這當兒,雨聲在瓦面急響,如果老頭子真在樓下喚人,甚至跑上樓來,也不會聽到的。朱小姐急得心頭亂跳,說不出話來,低了頭,落下幾滴眼淚。 競新也在擔心著朱行健會突然上來,又看見朱小姐急得哭了,便垂下手,側著身子,低聲告罪道:「莫哭,莫哭,妹妹,我去,我這就下去!」 但是這樣溫柔的安慰倒使得朱小姐心裡更加難受;委屈和憐愛攪在一起,逼著她的眼淚止不住滾出來了。朱競新也慌了,怔怔地望著她,沒有了主意。平日之間,為了哄騙朱小姐,他那張嘴甜得跟蜜糖似的,但此時天良激發,動了真情,他倒想不出該怎樣開口。他忸怩地再說了一句「我就下去」,便轉身急走。 他到了樓下書房裡,便又後悔不該這樣撇下了朱小姐;他要聽聽樓上的動靜,無奈那雷雨震天撼地而來,便是屋頂坍了也未必能夠聽到。他看著窗前那瀑布似的簷霤,只是發怔。 忽然他驚覺似的回頭一看,卻見朱行健已經在面前了,肩頭的衣服濕了一大塊。朱競新趕快站起來,恭恭敬敬走上一步,老頭子卻已問道:「你到哪裡去了?怎麼剛才老叫你不來呢?」 「剛才——」朱競新有點著慌,「哦,是不是剛下雨的時候?哦,肚子急了,我上……」 「打算叫你幫著弄好那個量雨計的,」朱行健慢吞吞說,一面就脫下那件濕衣服。朱競新趕快去接了來,乘機就說道: 「那我馬上就去。」 「用不著了。我已經弄好。」朱行健坐下,一面又望著窗外那傾盆大雨,自言自語道:「這比早上的還大些。」這時候,朱小姐也悄悄地進來了,看見老頭子光著脊背,競新手裡又拿著一件濕衣,弄得莫明其妙。 「克成,」朱行健轉臉對女兒說,「你去拿一件——啊,怎麼你的眼泡像是哭過的?哦,你過來我瞧瞧,是不是風火。」 朱小姐怔了一下,還沒回答,旁邊的朱競新卻急得什麼似的,他知道他這位義妹不善於撒謊。他連忙插嘴道:「恐怕是的,這幾天外邊害眼的人很多。」 「不是,」朱小姐回答了,有意無意的朝競新笑了笑,「那是——那是剛才競新哥爬到書櫥頂上看漏不漏,撒了我一眼灰塵,揉紅了的。」說著她向競新手裡取了那件濕衣,又說道: 「爸爸,我給你取衣去。」 朱行健信了女兒的話,然而還有點不大放心,望著女兒的背影又囑咐道:「就是灰塵迷了,也該用硼酸水洗一下;你們年青人總是貪懶,不肯在小事情上用心。」 於是引動了他的談興,又把說過多遍的關於「微生蟲」的話兒搬演出來了。他眯細著眼睛,看住了競新的面孔,從「微生蟲」之以恒河沙計,說到「微生蟲」之可怕,因而又說到灰塵之類就是「微生蟲」的家,所以「克成眼裡撒了灰塵,真不該用手揉」,又抱怨競新為什麼不關心他妹妹,任憑她胡鬧。 突然他打住話頭,想了起來似的問競新道:「啊啊,那件東西到底好不好?」 「什麼東西?」競新茫無頭緒。 「哎!你們青年人總是心野,一會兒就忘了。剛才梁子安在這裡的時候,你趕忙偏要說,這會兒倒又忘了!」 「哦!」競新恍然大悟笑了笑,「爸爸是問石師母那個兒子石保祿來頭的那架顯微鏡麼?」 「對啊!」朱行健霍地站了起來,走到競新面前,躬著腰又問道:「到底怎樣?你見過沒有?哪一國的貨?什麼牌子?幾百度?……」朱小姐拿衣服來了,他接在手裡,也不穿,看住了競新的面孔,立等他一篇詳細的回答。 「石保祿那傢伙認為是奇貨可居,簡直不肯讓人家先看一看。」競新有點著慌似的說,他沒想到老頭兒會提出那麼多的問題來。 「不讓人家看一看?真是胡鬧!那麼,你也沒問問他究竟是怎樣的貨色?」 「問是問過了,」競新站起來,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著,倒像那些問過的話忽然逃散,此時他必須找它們回來。他隨口胡謅道:「大概是德國貨,茂生洋行的牌子,幾百度敢許是有的,哎,石保祿那傢伙簡直是——不成話,他說:存心要呢,講好了價,再給東西看!」 「真是胡鬧!」朱行健一面穿衣,一面說。 「他要五百塊錢呢!」 「真是胡鬧!」朱行健發怒似的大聲說,一手扣著衣紐,一手摸著下巴,慢慢地踱了幾步,又小聲的搖著頭道,「真是胡鬧!」 踱到他那慣常在那裡打中覺的貴妃榻旁邊,他就歪在榻上,閉了眼。 雨聲還是壓倒了一切。朱競新悄悄地踅到書房門外,然後反身向門內的朱小姐招手。朱小姐也輕手輕腳走出去了。但是競新睒著眼睛不知說了句什麼話,朱小姐把頭一扭,又走進書房裡,索性坐在窗邊,和榻上的父親,門外的競新,剛好成為品字式。她低了頭,決心不再理睬門外的競新了,但不多工夫,她又慢慢抬起頭來,望著門外,忽地撲嗤一笑。接著她又輕盈地站起來,正待舉步,可巧朱行健驀地睜開眼,直望住了朱小姐的臉。 「克成!你知道麼,」朱行健慢吞吞說,「有一架顯微鏡,有什麼好處?」 朱小姐只覺得兩耳灌滿了嗡嗡喤喤的鬧聲,總沒聽清她父親的話;她含糊地「哦」了一下,心頭卜蔔跳著,跑到她父親面前。 「有一架顯微鏡,」朱行健一字一字咀嚼著說,「那我們的眼界就會大大不同了。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就能看見了,看不清楚的,就會看清楚了;我們那時才能知道造物是何等神妙,那時才知道我們真是井底之蛙,平常所見,真只有一點點!」 朱小姐總沒聽全她父親的話,然而照例點著頭,裝出用心在聽的樣子。 「一滴水就是一個須彌世界;一隻蒼蠅的眼睛,也是一個華嚴世界。」朱行健莞爾笑著,坐直了又說。「克成!你想一想,蒼蠅眼睛裡的奧妙,我們也可以看見了!」 「哦,眼睛的奧妙……」朱小姐隨口應著,心裡卻在想著競新此時是否仍站在門外,也想到競新那一雙會勾攝人家的心靈的眼睛。 「對了,什麼都有我們看不見的奧妙,然而有了顯微鏡就都能看見了。」朱行健興奮起來了,忽然捶著榻歎氣道:「然而,石保祿,傳道婆的兒子,俗物,懂得什麼!真是胡鬧!」 「爸爸!」朱小姐忽然問了,同時臉上紅了一下,「有些看不見的東西也能用顯微鏡照出來麼?」 「都可以。」朱行健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麼,一個人肚子裡的心事也照得出來了;那麼,爸爸,一個人的真心假心也能夠照出來罷?」 朱行健怔了一下,這才笑了笑道:「這些麼,大概將來也可以照一照。」 「噯!」朱小姐感到失望,便低了頭;競新那討人歡喜但又不大能夠捉摸的眼睛又像兩點星光似的在她面前閃了一下,同時,她又覺得這位連蒼蠅眼睛裡的奧妙都要看一看的父親,卻永遠不想朝女兒的心裡望一眼。她不由的輕聲歎了口氣,側過臉去,偷偷地在眼皮上揉一下。 大雨還在滂沱直瀉,書房裡更見得陰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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