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霜葉紅似二月花 | 上頁 下頁 |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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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梁子安還是滿心的不自在。他認為朱氏父子的耳語一定和他有關——「自然,他們樂得趁這當兒,打幾下冷拳,」他這樣忖量著,而當朱競新悄悄退出的時候,他這懷疑幾乎得到證實:他仿佛瞥見「這小子」跟那老頭兒使了個頗有內容的眼色。 這當兒,朱行健正在慨歎著雨水太多。他凝視著梁子安的面孔,好像告訴他一個秘密似的低聲說道:「這幾天裡頭,下來了多少雨?你倒猜一猜。咳,光是今天上午那一場,我大約量一量,——你猜是多少?嘿,三寸是足足有的!可是你瞧,還沒落透呢,雨雲四合,蜻蜓亂飛,馬上有一陣更大的要下來!鄉下人早就在踏大水車了,無奈河裡的水面還比田裡高些,要是再來幾寸雨,今年的收成,真是不堪設想的!」 「哦,哦,剛才那一場雨,竟有三寸麼!」梁子安也頗為愕然,就想到公司裡那條「龍翔」是否還能開班;但這想念,只一閃就過去了,他帶點試探的意味又問道:「不是健老還有客麼?請自便罷。」 朱行健微微一笑,並沒回答,卻眯細了眼睛瞧著梁子安,那姿勢就跟他在放大鏡下觀察一隻跳蚤仿佛;忽然他笑容漸斂,把身子挪前些,小聲說道:「有一件事,打算遞個公呈。論這件事,也和伯申利害相關,所以,我們打算邀他——嗯,共策進行。剛才,錢良材在這裡,我們仔細商量過……」 「呵,錢良材來拜會健老?」梁子安失驚地這麼插一句,頓然悟到朱競新先前那種閃閃爍爍的腔調不是沒來由的,而且自己的猜疑也全然有據。「哦,商量什麼呢?」 「我們都覺得西路的河道一定要好好的開浚,」朱行健正容繼續說,「不過,良材以為眼前救急之計,還須……」 「哎,嗨,」梁子安苦笑著又羼言道,「他是打算先把堤岸加高的。」 朱行健點頭,又慢吞吞說道:「但是倉卒之間,哪裡來這筆款子?而且,一面修築,一面你們的輪船又天天在那裡沖打,也不是個辦法。所以我們打算邀請縣裡的紳商聯名上個公呈,先要你們公司裡停這麼幾班船;這是地方上的公益,伯申自然義不容辭!」 「哦——」梁子安怔住了,說不出話;這時他才知道事情又有新變化,王伯申簡直有點兒「四面楚歌」的樣子。 「至於修築堤岸的款子,我還是以為應當在公益款項內籌措;不過輪船公司也應當見義勇為,捐這麼一個整數。況且,河道淤塞,輪船公司也不能說不負一點責任,開浚以後,輪船公司也不能說沒有好處;伯申見事極明,自然不會吝惜那麼區區之數。」 「可是,健老,」梁子安著急地說,「這一層,良材也和伯翁談過,無奈數目太大,公司裡礙難允承。」 「那倒未必然!」朱行健笑了笑,「你們去年紅利有多少?」 梁子安一看情形不妙,連忙轉口道:「這個,健老,你還有些不明白敝公司章程的地方。敝公司章程,公益捐款每年有規定的數目,總共不過五六十元。如果有額外的開支,便得開臨時股東會付之公決。王伯翁雖然是總經理,也不便獨斷獨行。」 「嗨嗨,子安,你這,又是來在我面前打官話了!」朱行健眯細了眼睛,和善地說:「章程是章程,然而,誰不知道伯申是大股東?他要是願意了,股東會中還有哪個說半個不字?他何妨先來變通辦理,然後提請追認?何況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私事!」 梁子安滿頭大汗,無言可答,只有苦笑。他躁急地搖著扇子,肚子裡尋思道:「真是見鬼,這一趟是白來了,反又惹起節外生枝。」但是朱行健的一對小眼睛逼住他,等他說話,沒奈何,他只好訕訕地反問道:「那麼,健老的意思打算怎樣? 我回去也好轉達。」 朱行健想了一想,就說道:「如果你們公司裡自己先停開幾班,那麼,這件事就省得再動公呈了。」 「嗯!」梁子安從喉間逼出了這一聲,就站了起來,走到窗前。 「至於修築堤岸,開浚河道呢,最好伯申也在我們的公呈中列個名,而且——而且最好把自願認捐若干的話,也敘進去。」 這一次,梁子安連「嗯」一聲的勇氣也沒有了;他轉臉看著朱行健,好像不大敢相信自己沒有聽錯,又好像在等候著朱行健再有沒有話。 朱行健也到窗前向天空一望,便皺著眉頭小聲說道:「大雨馬上要來了!可怕!所以子安,你得轉告伯申,就看我們能不能趕快設法,切切實實挽救這年成。」 梁子安仰臉看天,果然密層層的烏雲中間,電光一亮一亮的閃動,而且雷聲也隱約可聞。他心裡有點慌,什麼趙守義誣告他們佔用學產公地的話,他也不想提了,推說恐怕淋了雨,便匆匆告辭。 朱行健送客回來,經過那同住的袁家門口時,便想進去找那小學教師袁維明談天。可是這時疏疏落落的大雨點已經來了,他猛然記起他那自製的簡陋的量雨計,早上試用的結果,很有些不大准,趁這大雨將到之先,應得再去修整。他急急忙忙繞到那堆放一些破舊瓶罐缸甕的小天井內,一面又喚著朱競新,要他來幫忙。連喚了幾聲,還沒見人來,但是那雨點越來越緊。朱行健惟恐錯過時機,只好自己動手,搬弄著幾個大甕和玻璃酒瓶——這些東西便是他的自製量雨計。 這時候,朱競新和他的義妹克成小姐正在前院樓上有一點小小的糾纏不清。朱小姐的臥室,就是她父親的臥房的後身,隔著板壁,可是除了通過前房,別無進出的門。她老是尖著耳朵,提防她父親忽然走上樓來。她神色不定,每逢樓下有響動,就心跳得很;她幾次催競新走,然而朱競新卻就利用她這畏怯的心情,故意賴在那裡,好使她不能不答應他的要求。 他們這樣相持有幾分鐘了,忽然朱小姐渾身一跳,慌慌張張低聲說道:「你聽,——那是爸爸的聲音。就在樓下。」 「沒有的事,」朱競新連側耳聽一下的意思也沒有。「那個客人,至少要和老頭子嚕蘇半個鐘頭。」 朱小姐似信不信側耳又聽了一會兒,就又說道:「不管怎的,你還是下去好些。再不然,我們一同到樓下書房裡。」 「那麼,你給不給呢?」朱競新說著就把身子挪近些。 「噯,不是早就對你說過麼,我也——」 「可是今天早上你答應我,等老頭子睡中覺,就有。」 朱小姐不作聲。看見朱競新又挨過來,便挪開些。 「當真這一次是借給朋友的。我已經答應他了。這會兒又沒有,怎麼對得起朋友。」朱競新說時滿臉愁容,把手指的關節捏得剝剝地響。「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再出去見朋友。」 「噯,真是冤家!」朱小姐歎口氣說,「叫我怎麼……」她看了朱競新一眼,卻又不說下去。朱競新那種沒精打采的嘴臉,比老頭子的正色莊言,更使她難受,每次她瞞著父親偷偷滿足了競新的需索以後,便覺得是犯了罪:一來是畏懼,一來是羞愧。每次她都用「下次再不敢了」的私自懺悔來減輕內心的負疚,但是,擱不住競新的一番花言巧語,她的心軟了,再加上愁眉苦眼,唉聲歎氣,她便心慌了,——在柔腸百結的當兒,她每每抱怨父親當初既然打算把這競新作為贅婿,幹麼又認為義子,而現在既要始終作為義子了,幹麼又這樣放在家裡,長年長月弄的她心神無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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