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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迷信之類


  辛亥革命的「前夜」,鄉村裡讀「洋書」的青年人有被人側目的「奇形怪狀」凡三項:一是辮發截短了一半,末梢蓬鬆,頗象現在有些小姑娘的辮梢,而辮頂又留得極小,只有手掌似的一塊,四圍便是極長的「劉海」;二是白竹布長衫,很短,衣袖腰身都很窄小,褲腳管散著;三呢,便是走路直腿,普達普達地象「兵操」,而且要是兩三個人同走,就肩挨肩的成為一排。

  當時這些年青人在鄉間就成為「特殊階級」。而他們確也有許多特殊的行動。最普通的便是結伴到廟裡去同和尚道士辯難,坐在菩薩面前的供桌上,或者用粉筆在菩薩臉上抹幾下。碰到迎神賽會,他們更是大忙而特忙;他們往往擠在菩薩轎子邊說些不尷不尬的話,乘人家一個眼錯,就把菩薩頭上的帽子摘了下來,藏在菩薩腳邊,或者把菩薩的帽子換了個方向,他們則站在一旁拍掌大笑。

  當時的青年「洋」學生好象不自覺地在幹著「反宗教運動」;他們並沒有什麼組織,什麼計劃,他們的行動也很幼稚可笑,然而他們的「朝氣」叫人永遠不能忘卻。他們對於宗教的認識,自然很不夠,可是他們的反對「迷信」,卻出自一片熱忱,一股勇氣,所以鄉下的迷信老頭子也只好搖著頭說:「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夥子,菩薩也要讓他們幾分了!」

  去年我到鄉下去養病,偶然也觀光了「青天白日」下的「新政」,看見一座大廟的照牆上赫然寫著油漆的標語:「省政府十戒」。其中第一條就是戒迷信!廟前的戲臺上原來有一塊「以古為鑒」的橫額,現在也貼上了四塊方紙,大書著「天下為公」,兩邊的木刻對聯自然也改穿新裝,一邊是「革命尚未成功」,一邊當然是「同志仍須努力」了。這種面目一新的派頭,在辛亥革命時代是沒有的,於是我微笑,我感到「時代」是畢竟不同了!

  然而後來我又發見廟裡新添的許多善男信女恭獻的匾額中有一方寫著「信士某某率子某某」者,原來就是二十五年前「菩薩也要讓著幾分」的「洋」學生。他現在皈依在神座下了!並且他「率子某某」皈依了!並且我也看不見二十五年前普達普達地直了腿走路的年青人在鄉間和菩薩搗亂了!從前那個「洋學堂」只有幾十個學生,現在是幾百了,可是他們都沒有什麼「奇形怪狀」。他們大都是中產階級的子弟,也和二十五年前的一樣。不過他們和二十五年前的「前輩先生」顯然有點不同,就在他們所唱的歌曲上也可以看出來了;從前是「男兒志氣高,年紀不妨小」,而現在卻是「毛毛雨」了!於是我又微笑,我不很明白這到底也是不是「時代」不同了麼?

  從前和菩薩搗亂的青年人讀《古文觀止》,做《秦始皇漢武帝合論》,知道地是圓的球形,知道「中國」實在並不居天下之中,知道富強之道在於船堅炮利——如此而已。他們的頭腦實在遠不及現在的年青人,然而他們和當時社會及至家庭的「思想衝突」卻又遠過於現在的年青人。近年來中國是「進步」了,簇新的標語,應時應節的宣傳綱領,——例如什麼紀念日的什麼「國貨運動周」,「航空救國周」,「拒毒運動周」等等,都輪流貼滿了鄉村裡小茶館的泥牆。正所謂「力圖建設」,和二十五年前的空氣相差十萬八千里。這在認識不足的年青人看來,當然覺得自己和社會之間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不調和。而況他們的家庭既不禁止他們進學校,也不禁止他們自由結婚。

  並且即使有些不順眼的事情也都以堂皇的名義來公開實行,即如小小的迎神賽會亦何嘗不在迷信之外另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振興市面。

  今年大都市里天天嚷著「農村破產」,「救濟農村」。於是「振興農村」的棉麥借款就應運而生。鄉村間也要「振興市面」的,恰好今夏少雨,於是祈雨的迎神賽會也應運而生。一個鄉鎮的四條街各自舉行了一次數十年來未有的大規模的迎神賽會。一位「會首」說:「我們不是迷信,借此振興市面而已!」這句話自然開通之至。因而假使有些「讀洋書」的年青人夾在中間幫忙,也就「合理」得很。

  迎神賽會總共鬧了一個月光景。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見精彩」。聽說也花了萬把塊呢。然而茶館酒店的「市面」卻也振興了些。有人估計,賽會的一個月中,鄰近鄉鎮來看熱鬧的人,總共也有萬把人;每人花費二元,就有二萬元,也就是「市面」上多做了二萬元的生意。這在市面清淡的現今,真所謂不無小補。

  有一位「躬與其盛」的先生對我說:「最熱鬧的一夜,四條街都擠滿了人,約有十萬的看客。輪船局臨時添了夜班,航船和快班船也添了夜班,甚至有一夜兩班的。有幾個鄰鎮向來沒有輪船交通,此時也都開了臨時特班輪。」

  所以把一切費用都算起來,在賽會的一個月間,市面上至少多做了十萬元的生意。這點數目很可使各業暫時有起色,然而對於米價的低落還是沒有關係。結果,賽會是賽過了,雨也下過了,農民的收成據說不會比去年壞,不過明年的米價也許比今年還要賤些呢……。①

  ①寫這篇雜文的時候,正鬧著「農村經濟破產」而又「谷賤傷農」的矛盾現象。——作者補注。

  1958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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