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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論(4)


  五

  離開魯迅的雜感,看魯迅的創作小說罷。前面說過,喜歡讀魯迅的創作小說的人們,不應該不看魯迅的雜感;雜感能幫助你更加明白小說的意義,至少,在我自己,確有這種經驗。

  《呐喊》所收十五篇,《彷徨》所收十一篇,除幾篇例外的,如《不周山》、《兔和貓》、《幸福的家庭》、《傷逝》等,大都是描寫「老中國的兒女」的思想和生活。我說是「老中國」,並不含有「已經過去」的意思,照理這是應該被剩留在後面而成為「過去的」了,可是「理」在中國很難講,所以《呐喊》和《彷徨》中的「老中國的兒女」,我們在今日依然隨時隨處可以遇見,並且以後一定還會常常遇見。我們讀了這許多小說,接觸了那些思想生活和我們完全不同的人物,而有極親切的同情;我們跟著單四嫂子悲哀,我們愛那個懶散苟活的孔乙己,我們忘記不了那負著生活的重擔麻木著的閏土,我們的心為祥林嫂而沉重,我們以緊張的心情追隨著愛姑的冒險,我們鄙夷然而又憐憫又愛那阿Q……

  總之,這一切人物的思想生活所激起於我們的情緒上的反映,是憎是愛是憐,都混為一起,分不明白。我們只覺得這是中國的,這正是中國現在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們的思想和生活,這正是圍繞在我們的「小世界」外的大中國的人生!而我們之所以深切地感到一種寂寞的悲哀,平原因亦即在此。這些「老中國的兒女」的靈魂上,負著幾千年的傳統的重擔子,他們的面目是可憎的,他們的生活是可以咒詛的,然而你不能不承認他們的存在,並且不能不懍懍地反省自己的靈魂究竟已否完全脫卸了幾千年傳統的重擔。我以為《呐喊》和《彷徨》所以值得並且逼迫我們一遍一遍地翻讀而不厭倦,根本原因便在這一點。

  人們的見解是難得一律的,並且常有十分相反的見解;所以上述云云,只是「我以為」而已。但是以下的一段文字卻不可不抄來看看:

  ……共計十五篇的作品之中,我以為前面的九篇與
  後面的六篇,不論內容與作風,都不是一樣。編者不知
  是有意還是無意,恰依我的分法把目錄分為兩面了。如
  果我們用簡單的文字來把這不同的兩部標明,那麼,前
  九篇是「再現的」,後六篇是「表現的」。

  嚴格地說起來,前九篇中之《故鄉》一篇應該歸入
  後篇作品之內,然而下面的《阿Q正傳》又是前篇的作
  品,而且是前其中很重要的一篇,所以便宜上不妨與前
  篇諸作並置。

  前篇的作品有一種共通的顏色,那便是再現的記述。

  不僅《狂人日記》,《孔乙己》,《頭髮的故事》,
  《阿Q正傳》是如此,即別的幾種也不外是一些記述
  (description)。這些記述的目的,差不
  多全部在築成(buildup)各樣典型的性格
  (typicalcharacter);作者的努力
  似乎不在他所記述的世界,而在這世界的住民的典型。
  所以這一個個的典型築成了,而他們所住居的世界反
  是很模糊的。世人盛稱作者的成功的原因,是因為他
  的典型築成了,然而不知作者的失敗,也便是在此處。
  作者太急了,太急於再現他的典型了,我以為作者若能
  不這樣急於追求「典型的」,他總可以尋到一點「普遍
  的」(allgemein)出來。

  我們看這些典型在他們的世界不住地盲動,猶如我
  們跑到了一個未曾到過的國家,看見了各樣奇形怪狀的
  人在無意識地行動,沒有與我們相同的地方可以使我們
  猜出他們的心理的狀態。而作者起起好像非如是不足以
  再現他的典型的樣子。關於這一點,作者所急於築成的
  這些典型本身固然應該負責,然而作者所取的再現的方
  法也是不能不負責任的。

  (《〈呐喊〉的評論》,成仿吾,見《關於
  魯迅及其著作》七四至七六頁)

  我和這位批評者的眼光有些不同,在我看來,《呐喊》中間的人物並不是什麼外國人,也不覺得「跑到了一個未曾到過的國家,看見了各樣奇形怪狀的人在無意識地行動」,所以那「裡面最可愛的小東西《孔乙己》」以及那引起多人驚異的《阿Q正傳》,我也不以為是「淺薄的紀實的傳記」,「勞而無功的作品,與一般庸俗之徒無異」。

  這位批評者又說:

  文藝的作用總離不了是一種暗示,能以小的暗示大
  的,能以部分暗示全部,方可謂發揮了文藝的效果,若
  以全部來示全部,這便是勞而無功了。只顧描寫的人,他
  所表現的,不出他所描寫的以外,便是勞而無功的人。作
  者前其中的《孔乙己》,《藥》,《明天》等作,都是勞而
  無功的作品,與一般庸俗之徒無異。這樣的作品便再湊
  千百起擾來,也暗示全部不出。藝術家的努力要在捕住
  全部——一個時代或一種生活的——而表現出來,像庸
  俗之徒那樣死寫出來的東西是沒有價值的。

  (引同上)這意思若曰:《孔乙己》,《藥》,《明天》等作,所以成其為勞而無功的庸俗作品,即因它並不能以部分暗示全部。又若曰:孔乙己,單四嫂子,老栓,小栓,僅《呐喊》的小說中有此類人,其于全中國,則成為碩果,初無其匹,故只是部分的。不錯,我也承認,孔乙己,單四嫂子,老栓等,只是《呐喊》集中間的一個人物,但是他們的形相閃出在我的心前時,我總不能叫他們為孔乙己,單四嫂子等,我覺得他們雖然頂了孔乙己……等名姓,他們該是一些別的什麼,他們不但在《呐喊》的紙上出現,他們是「老中國的兒女」,到處有的是!在上海的靜安寺路,霞飛路,或者不會看見這類人,但如果你離開了「洋場」,走到去年上海市民所要求的「永不駐兵」區域以外,你所遇見的,滿是這一類的人。然則他們究竟是部分的呢?抑是暗示全部的?我們可以再抄別一個人的意見在這裡:

  ……魯鎮只是中國鄉間,隨便我們走到那裡去都遇
  得見的一個鎮,鎮上的生活也是我們從鄉間來的人兒時
  所習見的生活。……他(魯迅)嫌惡中國人,咒駡中國
  人,然而他自己是一個純粹的中國人,他的作品滿薰著
  中國的土氣。……

  (張定璜:《魯迅先生》)

  現代煩悶的青年,如果想在《呐喊》裡找一點刺戟(他們所需要的刺戟),得一點慰安,求一條引他脫離「煩悶」的大路:那是十之九要失望的。因為《呐喊》所能給你的,不過是你平日所唾棄——像一個外國人對於中國人的唾棄一般的——老中國的兒女們的灰色人生。說不定,你還在這裡面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在《彷徨》內亦複如此——雖然有幾篇是例外。或者你一定不肯承認那裡面也有你自己的影子,那最好是讀一讀《阿Q正傳》。這篇內的冷靜宛妙的諷刺,或者會使人忘記了——忽略了其中的精要的意義,而認為只有「滑稽」,但如你讀到兩遍以上,你總也要承認那中間有你的影子。你沒有你的「精神勝利的法寶」麼?你沒有曾善於忘記受過的痛苦像阿Q麼?你潦倒半世的深夜裡有沒有發過「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的,阿Q式的自負?算了,不用多問了。

  總之,阿Q是「乏」的中國人的結晶;阿Q雖然不會吃大菜,不會說洋話,也不知道歐羅巴,阿美利加,不知道……,然而會吃大菜,說洋話……的「乏」的「老中國的新兒女」,他們的精神上思想上不免是一個或半個阿Q罷了。不但現在如此,將來——我希望這將來不會太久——也還是如此。所以《阿Q正傳》的詼諧,即使最初使你笑,但立刻我們失卻了笑的勇氣,轉而為惴惴的自不安了。況且那中間的唯一大事,阿Q去革命,「文童」的「咸與維新」,再多說一點:把總也做了革命黨,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舉人老爺也幫辦民政,然而不在把總眼裡……這些自然是十六年前的陳事了,然而現在鑽到我們眼裡,還是怎樣的新鮮,似乎歷史又在重演了。

  他拿著往事,來說明今事,來預言未來的事。

  (尚鉞《魯迅先生》,見《關於魯迅

  及其著作》三一頁)魯迅只是一個凡人,安能預言;但是他能夠抓住一時代的全部,所以他的著作在將來便成了預言。

  《彷徨》中的十一篇,《幸福的家庭》和《傷逝》是魯迅所不常做的現代青年的生活的描寫。戀愛,是這兩篇的主題。但當書中人出場在小說的時候,他們都已過了戀愛的狂熱氣,只剩下幻滅的悲哀了。《傷逝》的悲劇的結果,是已經明寫了出來的,《幸福的家庭》雖未明寫,然而全篇的空氣已經向死路走,主人公的悲劇的結果大概是終於難免的罷。主人公的幻想的終於破滅,幸運的惡化,主要原因都是經濟壓迫,但是我們聽到的,不是被壓迫者的引吭的絕叫,而是而是疲茶的宛轉的呻吟,這呻吟直刺入你的骨髓,像冬夜窗縫裡的冷風,不由你不毛骨悚然。雖則這兩篇的主人公似乎有遭遇上的類似,但《幸福的家庭》的主人公只是麻木地負荷那「戀愛的重擔」,他有他的感慨,比如作者給我們的一段精彩的描寫:

  「……莫哭了呵,好孩子。爹爹做『貓洗臉』給你
  看。」他同時伸長頸子,伸出舌頭,遠遠的對著手掌舔了
  兩舔,就用這手掌向了自己的臉上畫圓圈。
  「呵呵呵,花兒。」她就笑起來了。
  「是的是的,花兒。」他又連畫上幾個圓圈,這才歇
  了手,只見她還是笑眯眯地掛著眼淚對他看。他忽而覺
  得,她那可愛的天真的臉,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親,通
  紅的嘴唇尤其像,不過縮小了輪廓。那時也是晴朗的冬
  天,她聽得他說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的時候,也
  就這樣笑眯眯的掛著眼淚對他看。他惘然的坐著,仿佛
  有些醉了。

  「阿阿,可愛的嘴唇……」他想。
  門幕忽然掛起。劈柴運進來了。
  他也忽然驚醒,一定睛,只見孩子還是掛著眼淚,而
  且張開了通紅的嘴唇對他看。「嘴唇……」他向旁邊一偏,
  劈柴正在進來,「……恐怕將來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
  八十一!……而且兩隻眼睛陰淒淒……」他想著,隨即
  粗暴的抓起那寫著一行題目和一堆算草的綠格紙來,揉
  了幾揉,又展開來給她拭去了眼淚和鼻涕。「好孩子,自
  己玩去罷。」他一面推開她說;一面就將紙團用力的擲在
  紙簍裡。

  (《彷徨》六五頁)這一段是全其中最明耀的一點,好像是陰霾中突然的陽光的一閃,然而隨即過去,陰暗繼續統治著。從現在的通紅的嘴唇,笑眯眯的眼睛,反映出五年前,可愛的母親來;又從現在兩隻眼睛陰淒淒的母親,預言這孩子的將來:魯迅只用了極簡單的幾筆,便很強烈的刻畫出一個永久的悲哀。我以為在這裡,作者奏了「藝術上的凱旋」。

  我們再看《傷逝》,就知道《傷逝》的主人公不像《幸福的家庭》內的主人公似的,只是麻木地負擔那「戀愛的重擔」。《傷逝》的主人公涓生是一個神經質的狷介冷淒的青年,而他的對手子君也似乎是一個憂悒性的女子。比起涓生來,我覺得子君尤其可愛。她的溫婉,她的女性的忍耐,勇敢,和堅決,使你覺得她更可愛。她的沉默多愁善感的性格,使她沒有女友,當涓生到局辦事去後,她該是如何的寂寞呵,所以她愛動物,油雞和叭兒狗便成了她白天寂寞時的良伴。然而這種委宛的悲哀的女性的心理,似乎涓生並不能瞭解。所以當經濟的壓迫終於到來時,這一對人兒的心理狀態起了變化,走到了分離的結局了。我們引一段在下面: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
  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
  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
  一個空虛,而對於這空虛卻並未自覺。她早已什麼書也
  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
  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
  道槌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
  一同滅亡。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
  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們的新
  的道路的開闢,便在這一遭。

  (《彷徨》二〇〇頁)涓生覺得「分離」是二人惟一的辦法,所以他在通俗圖書館取暖時的瞑想中,

  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面。她勇猛
  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
  的神色。我便輕如行雲,漂浮空際,上有蔚藍的天,下
  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
  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覺得要來的事,卻終於來到了。

  (《彷徨》二〇三頁)子君並沒通知涓生,回到家庭,並且死了——怎樣死的,不明白。涓生
  要向著新的生活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
  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
  導……。

  (《彷徨》二一三頁)涓生怎樣跨進新生活的第一步,我們不知道——作者並沒告訴我們。可是我以為這個神經質的青年大概不會有什麼新的生活的。因為他是

  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於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
  實者,虛偽者。

  (《彷徨》二〇八頁)《幸福的家庭》所指給我們看的是:現實怎樣地嘲弄理想。《傷逝》的意義,我不大看得明白;或者是在說明一個脆弱的靈魂(子君)於苦悶和絕望的掙扎之後死於無愛的人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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