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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論(2)


  這一段話,雖然反復詠歎,似乎並未說明所謂「自我表現」是指《端午節》所蘊含的何方面(在我看來,端午節還是一篇剝露人的弱點的作品,正和《故鄉》相仿佛,所以其中蘊含的意思,方面很多),但是尋繹之後,我以為——當然只是我以為——或者是暗指「憤世嫉俗,懷才不遇」等情調是作成了《端午節》的「自我表現」的「努力」。如果我這尋繹的結論不錯,我卻不能不說我從原文所得的印象,竟與這個大不相同了。我以為《端午節》的表面雖頗似作者借此發洩牢騷,但是內在的主要意義卻還是剝露人性的弱點,而以「差不多說」為表現的手段。在這裡,作者很巧妙地刻畫出「易地則皆然」的人類的自利心來;並且很坦白地告訴我們,他自己也不是怎樣例外的聖人。《端午節》內寫方玄綽向金永生借錢而被拒後,有著這樣的一段話:

  方玄綽低下頭去了,覺得這也無怪其然的。況且自
  己和金永生本來很疏遠。他接著就記起去年年關的事來,
  那時有一個同鄉來借十塊錢,他平時明明已經收到了衙
  門的領款憑單的了,因為恐怕這人將來未必會還錢,便
  裝了一副為難的神色,說道衙門裡既然領不到俸錢,學
  校裡又不發薪水,實在「愛莫能助」,將他空手送走了。
  他雖然自己並不看見裝了怎樣的臉,但此時卻覺得很局
  促,嘴唇微微一動,又搖一搖頭。並且《端午節》的末
  了,還有一段話: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後的事
  了。那時他惘惘然的走過《稻香村》,看見店門口豎著許
  多鬥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幾萬元」,仿佛記得心裡也
  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捨不得皮
  夾裡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這又
  是深刻的坦白的自己批評了。

  我覺得這兩段話比慷慨激昂痛哭流涕的義聲,更使我感動;使我也「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人類原是十分不完全的東西,全璧的聖人是沒有的。但是赤裸裸地把自己剝露了給世人看,在現在這世間,可惜竟不多了。魯迅板著臉,專剝露別人的虛偽的外套,然而我們並不以為可厭,就因為他也嚴格地自己批評自己分析呵!紳士們討厭他多嘴;把他看作老鴉,一開口就是「不祥」。並且把他看作「火老鴉」,他所到的地方就要著火。然而魯迅不餒怯,不妥協。在《這樣的戰士》(《野草》七七頁)裡,他高聲叫道:

  要有這樣的一種戰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著雪亮的毛瑟槍的;也
  並不疲憊如中國綠營兵而卻佩著盒子炮。他毫無乞靈於
  牛皮和廢鐵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著蠻人所用的,脫
  手一擲的投槍。

  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
  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
  戰士都在此滅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品力。
  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學
  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
  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
  輯,公義,東方文明。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一切都頹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無物。
  無物之物已經脫走,得了勝利,因為他這時成了戕害慈
  善家等類的罪人。

  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在無物之陣中大踏步走,再見一式的點頭,各種
  的旗幟,各樣的外套……。但他舉起了投槍。
  他終於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於不是戰士,
  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
  在這樣的境地裡,誰也不聞戰叫:太平。太平……。
  但他舉起了投槍!

  看了這一篇短文,我就想到魯迅是怎樣辛辣倔強的老頭兒呀!然而還不可不看看《墳》的《後記》中的幾句話:

  至於對別人,……還有願使憎惡我的文字的東西得
  到一點嘔吐——我自己知道,我並不大度,那些東西因
  我的文字而嘔吐,我也很高興的。……我的確時時解剖
  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發表一點,
  酷愛溫暖的人物已經覺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
  來,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樣。我有時也想就此驅除旁人,到
  那時還不唾棄我的,即使是梟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這
  才真是我的朋友。倘使並這個也沒有,則就是我一個人
  也行。但現在我並不。因為,我還沒有這樣勇敢,那原
  因就是我還想生活,在這社會裡。還有一種小緣故,先
  前也曾屢次聲明,就是偏要使所謂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
  不舒服幾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幾片鐵甲在身上,站著,
  給他們的世界上多有一點缺陷,到我自己厭倦了,要脫
  掉了的時候為止。

  (《寫在〈墳〉後面》,《墳》三〇〇頁)
  看!這個老孩子的口吻何等嫵媚!

  四

  如果你把魯迅的雜感集三種仔細讀過了一遍,你大概不會反對我稱他為「老孩子」!張定璜說魯迅:

  已經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時代的感傷的奔放,乃
  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裡飽嘗了憂患之後的歎息,發出來
  非常之微,同時發出來的地方非常之深。這話自是確論;我們翻開《呐喊》,《彷徨》,《華蓋集》,隨時隨處可以取證。但是我們也不可忘記,這個在「人生的航海裡飽嘗了憂患」的舟子,雖然一則曰:
  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起而不能已於言的人
  了。

  (《呐喊自序》)再則曰:

  但我並無噴泉一般的思想,偉大華美的文章,既沒
  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

  (寫在《墳》後面)然而他的胸中燃著少年之火,精神上,他是一個「老孩子」!他沒有主義要宣傳,也不想發起一種什麼運動,然而在他的著作裡,也沒有「人生無常」的歎息,也沒有暮年的暫得寧靜的歆羨與自慰(像許多作家常有的),反之,他的著作裡卻充滿了反抗的呼聲和無情的剝露。反抗一切的壓迫,剝露一切的虛偽!老中國的毒瘡太多了,他忍不住拿著刀一遍一遍地不懂世故地儘自刺。我們翻開魯迅的雜感集三種來看,則雜感集第一的《熱風》大部分是剜剔中華民族的「國瘡」,在雜感集第二《華蓋集》中,我們看見魯迅除奮勇剜剔毒瘡而外,又時有「歲月已非,毒瘡依舊」的新憤慨。《忽然想到》的一,三,四,七,等篇(見《華蓋集》),《這個與那個》(《華蓋集》一四二頁至一五三頁),《無花的薔薇》之三(《華蓋集續編》一一八),《春末閑譚》(《墳》二一三頁),《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墳》二〇一頁),《看鏡有感》(《墳》二〇七頁)等,都充滿著這種色彩。魯迅憤然說: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倘
  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
  古已有之。

  (《華蓋集》十一頁)他又說:

  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
  滿車的「祖傳」,「老例」,「國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
  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我想,現在的
  辦法,首先還得用那幾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經說過的
  「思想革命」。還是這一句話,雖然未免可悲,但我以為
  除此沒有別的法。

  (《華蓋集》一五頁)《熱風》中所收,是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的雜感,這六年中,我們看見「思想革命」運動的爆發,看見它的橫厲不可一世的刹那,看見它終於漸漸軟下去,被利用,被誤解下去,到一九二四年,蓋幾已銷聲匿跡。是不是老中國的毒瘡已經剜去?不是!魯迅在一起雜感《長城》裡說: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
  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
  壁,將人們包圍。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華蓋集》五五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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