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茅盾 > 白楊禮贊 | 上頁 下頁
《子夜》寫作的前前後後(6)


  出人意外的是學衡派的吳宓也寫了一篇評論,刊於三三年四月十日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用的筆名是「雲」。鄭振鐸當時在北京,他寄來一份剪報,告訴我「雲」即吳宓。吳文除簡略敘述《子夜》內容外,稱「吾人所為最激賞此書者,第一,以此書乃作者著作中結構最佳之書。蓋作者善於表現現代中國之動搖,久為吾人所習知。其最初得名之『三部曲』即此類也。其靈思佳語,誠複動人,顧猶有結構零碎之憾。吾人至今回憶『三部曲』中之故事與人物,但覺有多數美麗飛動之碎片旋繞於意識,而無沛然一貫之觀。此書則較之大見進步,而表現時代動搖之力,尤為深刻。」

  吳文談到書中一些小結構未能充分發展時,謂作者跋語中「所自憾之疏漏或即此類。其他小疵,亦有可議者,如吳蓀甫之妻因吳之專心事業不能在吳之愛情上得滿足,而悵惘,而游離,而卒與其舊日情人雷參謀相戀。作者于此以暗筆簡述,殊有畫龍只畫鱗爪之妙。惟敘雷參謀所贈之小書及萎殘之白玫瑰,在蓀甫眼中露出三次,使人稍有失真之感。蓋此為兩情人珍藏之物,既已重拾墜歡,此物宜不復長時把玩,以致屢為夫婿所見也。」「第二,此書寫人物之典型性與個性皆極軒豁,而環境之配置亦殊入妙。……其環境之配置,屢以狂風大雨驚雷駭電隨文情以俱來。如工人策劃罷工時,吳蓀甫第一次公債勝利前之焦灼時,皆以雨與霹靂作襯。

  而寫吳之空虛煩躁,則以小火輪上之縱酒狂歡為之對比,殊為有力。當蓀甫為工潮所逼焦灼失常之時,天色晦冥,獨居一室,乃捕捉偶然入室送燕窩粥之王媽,為性的發洩。此等方法表現暴躁,可雲妙絕。」這一點,是瞿秋白對我說過的大資本家當走投無路時,就想破壞什麼,乃至獸性發作,我如法炮製;不料吳宓看書真也細心,竟能領會此非閒筆。吳文最後評論《子夜》的文字,「筆勢具如火如荼之美,酣恣噴薄,不可控搏。而其微細處複能宛委多姿,殊為難能而可貴。尤可愛者,茅盾君之文字系一種可讀可聽近於口語之文字。近頃作者所著之書名為語體,實則既非吾華之語亦非外國語,惟有不通之翻譯文字差可與之相近。」這卻是借我來罵人了。

  總之,吳宓還是吳宓,他評小說只從技巧著眼,他評《子夜》亦複如此。但在《子夜》出版後半年內,評者極多,雖有亦及技巧者,都不如吳宓之能體會作者的匠心,故節錄其要點如上。

  《子夜》出版後三個月內,重版四次;初版三千部,此後重版各為五千部;此在當時,實為少見。究竟這大批的讀者是誰呢?是不是愛好新文學的青年學生?當時,新文學的讀者以他們為最多。陳望道在文化界的交遊極廣,又是大江書鋪的主持者,對於書的銷路亦有實感,他說是向來不看新文學作品的資本家的少奶奶、大小姐,現在都爭著看《子夜》,因為《子夜》描寫到她們了。陳望道的話,也許合乎實際情況。我的表妹(即盧表叔正室所生之女)寶小姐,她向來不看新文學作品,但她卻看了《子夜》,而且以為吳少奶奶的模特兒就是她。

  此外,聽說電影界中人物以及舞女,本來看新文學作品是有選擇的,也來看《子夜》。當時上海小報上登過這樣一個軼聞:青年作家芳信娶曾為舞女者為妻,後因家用不給,妻乃重操舊業,聊得微資,補助日用。忽有一男子來與跳舞,自稱是茅盾,芳信之妻固知有作家曰茅盾,新作曰《子夜》,今忽逢其人,且與跳舞,不勝驚異,歸告芳信。芳信疑之,因未嘗聽說茅盾到舞場也,因囑妻,如彼人再來,可向索《子夜》,並須簽名。芳信之譬如教行事。但所得之《子夜》,只簽MD,而且此人以後也不再來了。

  我不看小報,亦不認識芳信。朋友們以此事相告,且謂真有芳信其人,不是小報造謠。但我紿終不懂那個人為什麼要冒我的名。

  評論《子夜》的文章,上文所引,以一九三三年所發表者為止(其中有兩篇見於三四年一月出版的期刊上,也算在三三年內)。從三四年直到解放後,評論《子夜》的文章還有不少,但不能再引了,因為本文不是專為討論《子夜》,而只是回憶當時的情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