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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都市之一(5)


  「那些交易所也像證券交易所那樣鬧得要命麼?」

  「自然!你不聽說周親家也跑紗布交易所麼?不過紗布或麵粉交易所的主要買賣人自然還是什麼麵粉大王棉紗大王了。」

  說到這裡,汽車外閃過了一座高大洋房。二老爺一眼瞥見,就指給繼美說:「這就是一個堆棧。」繼美趕緊看,那堆棧已經落在後邊了。現在汽車已經到了楊樹浦路,就加增了速力跑。繼美覺得此地又跟別處不同,也就注意地看,暫時不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繼美自言自語地說:「原來這裡是工廠區域。已經過了好幾個紗廠。」

  二老爺和紗廠方面向來有點關係,聽得兒子這麼說,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不錯,這裡是大規模工廠集中的地方,紗廠尤其多,英國廠四個,日本廠八個,中國人辦的廠也有八個,總錠數是八十萬零九千光景,內中中國占一半不到點兒;可是你要知道近來中國廠都只開半工。」

  「全上海共有多少紗廠呢?」繼美也很關心地問。

  「哦,哦,大約中國廠是二十四家,七十七萬六千多錠子;英商三家,倒也有十五萬三千多錠子舊商有三十廠,嘿,那就有一百零一萬錠子呢!勢力是日本紗廠大。中國方面資本最雄厚的是申新紡織公司,可是近來也不景氣,你不是看見報上載過申新要整理麼?不是說實業部派員調查過麼?」

  「我聽說上海還有一百多家絲廠呢,怎麼一路來不見一個?」

  「絲廠麼?大都在閘北。全上海據說有一百靠十個廠,絲車總數是二萬四千多,女工數共約五萬多人;可是現在只有十幾廠不死不活地還在開工;其餘的全是煙囪裡好久沒有煙了!你想:中國的繅絲工業不是全部破產了麼?而且一百多家絲廠只剩十多家,貨是出得少了,你以為存貨總可出清了罷?然而不然。上海現在還有許多陳絲堆在棧裡,銀行家放出的押款還是結不清楚!」

  「那麼多絲廠,一共有多少資本呢?」

  「這倒不大明白。約莫有二百五十萬罷。絲廠的規模全不很大,每家的資本多則五萬,少則一萬五千也有的。本來一年十二個月它們實足開車的日子不過八個月,從前景氣的時候也是如此。它們的流動資本也不多。春天收繭子要錢,大都是向銀行裡去借,銷去了絲再還;碰到絲銷不好,自然周轉不來了。何況日本絲又在歐美市場上跌價競爭!真真沒有辦法!」

  二老爺說著就又歎一口氣。暫時他們都沒有話。這時汽車慢了些了,因為前面有兩架很大的運貨汽車擋住了路。運貨汽車上全是大包的美棉,堆得很高,車子軋軋地老是跑不快。

  「爸爸,開紗廠想來要大資本罷?」繼美忽然有感似的問著。「上海的工業裡頭,是不是紗廠方面投資的數目最大?」二老爺點了點頭,卻不作聲。繼美又問道:「那麼,第二位是什麼呢?」

  「第二位麼?你是說資本罷?那個,那個,據說是香煙廠了。上海全市有四十八九個煙草公司,中國人辦的居最大多數,總資本是四千一百萬光景。紡織工業算是第一位,總資本也不過一萬九千萬罷了。並且這幾年來,各項工業全不景氣,獨有捲煙工業卻還能賺錢;有一家煙草公司股票漲上了三倍。全市四十八個煙草公司中間倒有一大半是近三四年裡新開的!交易所裡熱鬧,香煙生意好,這真不是有臉的事!」

  「那麼,機器工業的情形如何?」繼美又問;他記得先生說過,機器工業發達才是工業興隆。

  「這個,說來糟得很。據說只有二百九十多家,共計資本二百四十四萬。可見中國人開廠全向外洋買機器。倒是印刷工業,聽說共有資本一千一百多萬呢!這也不算奇怪。香煙的盒子以及許多貨品的紙包,都需要花花綠綠的印刷,還有你看近來上海出的雜誌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還有化學工業方面,倒也有九百多萬資本,這也是應該的。不是中國人的化妝品近來多得很,連鄉下的毛頭小姑娘也離不了雪花膏和生髮水麼?這跟香煙生意好一樣是叫人歎氣的事!」

  二老爺說著當真又歎了口氣。這時期車在慢慢停下來了,但是二老爺發了牢騷就不肯住嘴,他又說道:「香煙廠雖然中國人辦的多,可是原料又要仰仗外洋;照民國十九年的海關報告看來,那一年上海進口的外國煙葉共值二百六十二萬海關兩呢!所謂國貨香煙還不是一半外貨麼?」

  這當兒,汽車咕的一聲就停住了。汽車夫回過臉來說,前面路破,車子開不進。好在只有二三十步就是二老爺他們要去的那個裡了。於是下了車,付過車錢,父子兩個慢慢走去。二老爺還不住的皺著眉毛歎息。繼美跟著,也不作聲,忽然二老爺轉過臉來又對繼美說:

  「全上海各工廠的資本總數大約有三萬二千萬元,其中華商所辦工廠資本只有一萬萬多,日商工廠的資本卻有一萬五千萬舊本人在上海的經濟勢力超過了中國人一半呢!」

  「哦,哦,可是,爸爸,上海的工業區域就只在這裡楊樹浦一帶麼?」繼美說著就搶前了一步。

  「不然!滬東是楊樹浦、引翔港一帶;滬西的小沙渡、曹家渡一帶也有大工廠,許多日本紗廠就在那邊。此外,閘北的潭子灣、顧家灣一帶,從前很有些中國人自辦的各種各樣的小廠,不過『一二八』以後,炮火打掉的打掉,停閉的停閉,現在寥寥得很了。南頭在高昌廟、日暉港一帶,浦東的陸家嘴、爛泥渡一帶,吳淞的蘊藻浜一帶,也都是工廠區域。——但是,近來許多煙囪都不出煙,上海的工業真是不堪設想!」

  「爸爸,到了,到了!爸爸!過頭了!」

  二老爺說得起勁,竟錯過了那裡門;幸而繼美眼快發見,這才不過多走了幾間門面。

  五 鴿子籠

  原來二老爺同繼美要「看」的房子是在公共租界極東頭華租交界處的一條馬路上。那個「裡」的外貌倒很「上等」似的,裡邊走路倒也寬闊,只是垃圾箱旁邊太那個了,——垃圾從箱裡滿出來,侵佔到走路上。好在二老爺原不是「看」垃圾箱,並不在意。他看到那一排房子是三層樓;造料也像還結實,心裡先就有了三分歡喜。

  三十六號是找到了。拍拍地打著門環,裡邊就有人問「做什麼?」聽說是來「看房子」的,裡邊就不作聲了,過一會兒,方才回答道:「請走後門去問二房東罷!」二老爺這才知道這裡住的不是一家,於是繞到後門。開門的是一個江北娘姨,接著主人也從樓上下來了。雙方在樓梯邊敘了寒暄,就請上樓了。那屋主人先指著外邊反鎖的亭子間說道:「這裡,跟下面的灶間一樣大,裡面新粉過。人出去了,不能進去看,真不巧!」

  二老爺含糊點著頭,心裡想道:「好!又一家!那麼是三家分住了!」然而使他吃驚的,是三層樓又是兩家分住著。繼美從沒見過這樣「疊羅漢式」的住法,睜大了眼只是發怔。他這時候才發見樓梯頭和屋角裡到處全是雜物,小孩子的搖籃呀,尿布呀,混成一個「極樂世界」,他簡直不敢伸腳,恐怕一伸腳就會碰倒了什麼似的。二老爺卻還要看看曬臺。不看猶可,一看只覺得這一間屋子的曬臺好像兩個長子中間的矮子:左右鄰全是在曬臺上搭成了「閣」,閣上再做成曬臺。

  「寸金地皮,這裡大家全是這樣挖算的呢!」房主人看見二老爺眉頭一皺,就笑著說明。

  「對呀!可是倘或有什麼火燭不小心,那豈不危險得很麼!」二老爺應著。

  再下樓的時候,房主人又指樓梯旁一個「假二層」說:「這裡是娘姨困的。府上要是人不多,——大小十二三位罷,那麼,自己住了樓下和二層,第三層還是可以出租。」

  「承教,承教!」二老爺一邊客氣,一邊就走後門。「要不要,回頭我請舍親周先生來關照罷。」在後門口又這麼說一句,二老爺就帶著繼美走了。這時候,他才看見這裡內幾乎每家門上貼有小小的「餘屋分租」的紅字紙。最妙的是那兩家自造第四層的左右芳鄰還在「招租」灶披呢。

  「真正是鴿子籠!」繼美松了口氣似的說,跟著他老子走出了裡門。

  「其實也怪不得他們!不過人多房子破,火燭難免不能小心,要是一個失火,總有幾個人逃不出性命!」二老爺一邊說,一邊就搖著頭。「這樣情形,也是近年來的事。一方面工部局想增加房地捐,把地價提高,另一方面銀行界把吸收來的存款大購地產,荒地上都造了新式的小洋房,舊房子也陸續翻造;通行的是三層樓,房間多。可是租價也大了。房客除了想盡方法分租出去,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人家只看見上海住房陡然增多,而且天天有翻造,而且新造的總是三層樓,以為這是上海市面一天一天在好,哪裡知道骨子裡是大大不然呀!」

  「聽說上海還有什麼平民區,那又是怎麼個樣子呢?」繼美問著,心裡以為要是比剛才所見那屋子還得多住幾家,那就只好每一層多搭出一個擱樓來罷。可是二老爺卻回答道:

  「平民區就是草棚!還有住在船裡的。可是這船並不在水裡,卻在地上,就是把破船倒翻過來,當作一個屋!上海有二十二萬工人,恐怕有一半人數是住的那樣的草棚和船屋。住鴿子籠式市房的,大多數還是脫不了長衫的中等人家。前些時看見《字林西報》說,上海的外國人,一夫一婦的小家庭,每月收入六百兩,還不夠開支。哼!中國人怎樣呢?據說一夫一婦在上海,租一個亭子間,每月也得六七十元的開支。做衣服還不在內呀!」

  「為什麼要那許多?」繼美也覺得意外了,他知道他家在家鄉時,老祖父以下也有五六個人,也不過每月開銷七八十元罷了,而且過得很舒服。

  「哎!聽聽是難以相信,算算卻又再也省不了;一夫一婦開支六七十元,其實也不能算是浪費,只有中等人的生活罷了。可是住的就只能是亭子間,幾家人家分住。在上海,鴿子籠生活竟是平常得很!」

  二老爺說著就帶繼美轉了一個灣,「那邊就是電車站了,我們坐電車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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