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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都市之一(4)


  這時候,繼美和珍小姐好像聽夠了,倒是二老爺忽又談上了勁,略抽了一口煙,便又接著說道:

  「剛才你們的大伯說過,每逢中國有變動,租界的勢力便大一點,太平天國時代是中國在租界的主權整批喪失的時期;租界的特殊地位可說是在那時候下的種。後來中法戰爭、中日戰爭、義和團運動、日俄戰爭,民國以來更有無數次的內戰,——這些變亂都不在上海附近,可巧把各地的人和金錢都趕到上海來,成全了上海的『繁榮』。即如我們一家現在全搬到上海來,也何嘗不是因為農村破產,內地土匪橫行,這才逃難逃來的麼?所以要是太平天國以後中國一直太平下來,上海的租界決不能成為現在那樣特殊的地位。……」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呢!」大老爺忽然感慨很深地念了一句古文。

  這時大家都覺得倦了,隨便談了幾句,就各自睡覺,不在話下。

  四 狂熱的投機市場和不出煙的煙囪

  第二天上午,北京路那家銀行裡的周親家忽然打了個電話來,說是楊樹平方面有一家住宅要出頂,房租不貴,只是頂價太大,要請大老爺二老爺親身去接洽。於是大老爺就和二老爺商量,一面仍到敏體尼蔭路去看房子,一面也不妨到周親家那邊去談談。大老爺帶了繼成到法租界,二老爺帶了繼美到北京路。珍小姐一心要看看怎樣門外是租界,門裡是中國界,便拉了繼成的夫人到閘北去。旅館裡只留下兩位太太陪著老祖父調弄繼成的三歲孩子解悶。

  繼美這時看見了公共租界最熱鬧的中區了。最惹眼的,是滿街飄揚的「大減價」的旗幟。再仔細一看,差不多每一家「大減價」的商店都還有特別贈品;這裡有一家百貨公司門前擺著一輛華麗的汽車,車上插著紙旗,大書「頭獎」,那邊另一家百貨公司卻又有贈送航空獎券的辦法,說是有得一百萬元的希望。就是頂看不上眼的小旗子罷,也在大玻璃窗上貼著紅綠紙條的標語,聲明它那裡是「贈上加贈」,等待顧客們發一筆橫財。就是理髮鋪子罷,也在廉價之外加「贈券」,頭獎也是汽車,二獎三獎是無線電收音機或者全堂紅木家具。繼美雖然也是第一次來上海,到底和六十年前在上海住過的老祖父不同,他知道這是因為「不景氣」,商人只好利用人們想得橫財的心理來吸引主顧,要是他的老祖父見了,也許疑是到了「君子國」,做買賣的只求虧本,讓顧客去發財了。

  不多時,到了北京路。繼美這才知道這個從前的李家莊現在成為中國錢莊和銀行的集中點了。他跟住了父親,從寧波路、天津路那一帶走來,一路上他約略數一數,大大小小的銀行錢莊就有三四十家;在一個轉角上他朝四面一看,只見高大洋房全是銀行,再過去又是銀行。在家鄉時只見過中國、交通、中央三家銀行鈔票的他,真想不到上海還有那麼多的名字也沒聽見過的銀行!這些都是中國人的資本!然而為什麼還聽說許多中國工廠缺乏資金,以至倒閉呢?繼美一時間想不明白。

  而且他也不能再想下去了。因為他們已經到了周親家所在的那家銀行。這是不大不小的一家,當然是不發行鈔票的,可是有儲蓄部,倒也「門庭若市」。二老爺是常來的,銀行裡的職員大都認識他。一見他進來,就有一位招呼道:「請等一下罷。周先生到交易所去了。」

  「噢噢,就會回來的罷?」二老爺隨口問著,心裡卻懊悔來遲了一步;他們銀行裡人上交易所,總是有買賣,知道他到幾時才回來呀。

  「快的,快的。十一點過頭,一定要回來。」是那邊的回答。

  二老爺一看鐘,才只九點三刻。他想道,糟了,十一點碰見周親家,怎麼還有時間到楊樹浦呢?繼美在旁邊很懂得他父親的意思,就趁勢攛聳著老頭子到交易所去找那周親家。二老爺也覺得在這裡呆等不是辦法,回旅館去也沒有什麼事,倒不如也上交易所去聽聽市面;於是問過了銀行裡的人,知道倘若華商證券交易所裡沒有周先生,那就一定在紗布交易所,二老爺就帶著繼美從「銀行街」轉到那證券交易所所在的漢口路。

  「爸爸,上海的銀行都在天津路、寧波路、北京路那一帶麼?」在路上時,繼美忍不住問了。

  「也不儘然。那邊一帶多一點罷了。」二老爺回答,「外國銀行和中國、交通、中央、通商等大銀行都在外灘。所謂『外灘銀行』才是上海金融的主腦。」

  「我看周親家那家銀行只有儲蓄部還熱鬧,可是剛才我留心一瞧,儲戶倒是十元五元的零星小戶居多數;他家又不發行鈔票,行裡用了許多人,開銷想來不小,他們怎麼還能賺錢呢?」

  「哈哈,這一問倒有意思。回頭你到了交易所,你就知道了。」

  但是繼美這性急的人,如何能等到「回頭」;他纏住了老頭子道:「恐怕我看不出什麼來呢。還是先講給我聽罷。他們銀行裡收了儲蓄存款,也出利息的,我看他們的章程,年份愈長,利息就愈厚,有到了二分五的;難道他們再放出去可以打到三分的利息麼?」

  「放出去呢,自然不能到三分,況且近年來百業蕭條,也沒有穩當的地方可放。他們吸收了存款來,全是拿到交易所去買賣公債的。穩當的做法是套套利息,冒險的,可就投機了。農村破產,又不太平,金錢都逃到上海來。上海的銀行家吸進了許多存款,也沒處去運用,那不是要脹死麼?自然都到交易所去變把戲去了。——哦,你看前面那體面的大洋房就是公債市場的證券交易所了。」二老爺說著就轉過一個街角,果然一所簇新的高大洋房顯現在眼前了,門前停有一些汽車和包車。像二老爺那樣長袍子外面罩一件馬褲呢大衣的人進出得很多。

  繼美跟父親進了那「市場」,就不知道看什麼好,聽什麼好。他只見很大的一個大廳裡全是一層一層的人,而人層中間有一個核心,聲音嘈雜得很。他又看見後面有一座高臺,臺上有兩三個人,一個人手拿著電話聽筒,漲紅了面孔不住地嚷;聽去全是數目字。他知道這裡交易的全是庫券或公債,可是他找來找去不見有人手裡拿著那花花綠綠的公債票!他奇怪極了,正想問他的父親,忽地看見他父親跑前兩步,擠進人層裡去了。繼美也跟過去,就看見了周親家已在那裡跟父親咬耳朵說話了。那時場中的人聲微微低了些。繼美周親家拱著手大聲說:

  「那麼,恕不奉陪了。實在今天忙得很。親翁,你雇一輛汽車去罷。是楊樹浦盡頭呢!門牌三十六號。親翁,你只顧看房子。房子合意的話,頂費由我跟前途磋商。」

  這時場中心又鬧哄哄嚷起來,繼美他們身邊不住有人擠過。二老爺跟周親家連說「再會」,就又擠出那人層來,站住了,揩一把汗,微笑地對繼美說道:「今天有謠言,公債上落很大。周親家大概不到十二點鐘,是抽不出身子了。我們自到楊樹浦去看房子罷。」

  二老爺他們當真雇了一輛汽車,直放楊樹浦。汽車從仁記路穿出外灘的時候,繼美看見路的兩旁全是高大的洋房,房上也釘著些洋文招牌,可是門前全都冷清清,只有守門的印度巡捕斜倚在門楣上。繼美知道這些自然是鋪子,可不明白為什麼門前這樣冷清清。他就問道:

  「爸爸,這一帶冷靜得很,大概也是因為『不景氣』的緣故罷?」

  這一問把二老爺問笑了。「哈哈哈!這裡呢,就是在『景氣』的年頭兒也是這麼冷冰冰的。這裡全是進出口洋行,——過去還有博物院路,圓明園路,全是短短的馬路,卻全是這些進出口洋行。他們只要幾間辦公室,幾架電話,上千上萬的生意,憑一句話。你不要看輕它冷清清,上海全市的熱鬧,甚至於長江沿岸各省的商業,全由它這裡轉的呢!」

  「可是我看見一座三層的洋房上釘著五六塊招牌呢,那自然是五六家洋行在一處了。只有三層洋房,也不寬,不過五六家門面,怎麼裝得下五六個家洋行的貨呢?」

  「傻子,你以為是專做門市的商店麼?貨要堆在店裡。進出口洋行只有幾間寫字間,幾本賬簿,至多幾本貨樣;他們的貨全放在大堆棧裡。你到浦東一看,就知道堆棧是什麼個樣子。近一點,蘇州河沿岸也有不少的堆棧!堆棧自有主人,倒不一定是進出口洋行自家建的。」

  繼美好像明白過來了,他忽然拍著手說:「怪道剛才在交易所裡也看不見半張公債票!」

  這句話又引得二老爺大笑起來了。於是他再解釋,交易所買賣公債,倒不一定有貨,許多投機的人都是未必有貨的。所以有「買空賣空」這句話。老實是「賭博」罷了。

  「那麼,紗布交易所裡也不見紗布了?那邊做交易,是不是憑貨樣?可惜剛才沒有帶便去看一下。」繼美又問了。

  「不是的!」二老爺搖著頭,好像詫異著繼美為什麼總弄不明白。「不是的!紗布交易所,還有也在愛多亞路的雜糧油餅交易所,在民國路的麵粉交易所,九江路的金業交易所,在四川路的證券物品交易所,全跟證券交易所一樣,鬧哄哄一個市場,做買賣都是伸伸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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