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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2)


  二 我的鄰居

  到上海來,本要找職業。一連跑了幾處,都是「撞木鐘」。不知不覺住上了一星期,雖然「大上海」的三百萬人怎樣生活,我不很了了,——甚至同裡內左右鄰人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可是同一後門進出的三位鄰居終於混熟了。

  先是跟住在灶披裡的一家做了「朋友」。這是很自然的。因為我每天總得經過他們的「大門」。第一次見面的儀式是點頭,各人臉上似笑非笑地,喉管裡咕嚕了一聲;後來就漸漸談話。這位三房客,——就稱他為「下鄰」罷,大約三十開外,尖下巴,老鼠眼睛,好像有老婆,又好像沒有老婆。職業呢,也好像有,也好像沒有。每天總有幾個人,長衫的或短衫的,到他「家」裡唧唧噥噥好半天才走。有一次,我經過他「家」,剛好那「大門」開了一條縫,我瞥眼看見裡頭有黃豆樣的燈火,一個人橫在旁邊捧著竹節短槍。這是抽鴉片煙,我知道。我笑了笑,也就走過了。但是回來的時候卻碰到那位「下鄰」站在他自家門口,我們照例把嘴唇片皺成個笑樣,就算打過招呼,不料我的這位「下鄰」忽然請我「進去坐坐」。

  屋子裡只有他一人,倒收拾得乾乾淨淨,黃豆大的燈火和短槍都不見了。他很關心似的問我「尋著生意」沒有,聽說了還沒有,他就側著臉,搔頭皮,又說他認識一個朋友,「人頭很熟」,他願意同我介紹。我自然「感謝」。末了,他拿出一個紙包來,說是朋友寄存在他那裡的,可是他「家」裡門戶不謹慎,想寄到我房裡去,「明後天就來拿去」。

  紙包不大,卻很有點分量。我當即猜到是「土」,我老實不很願意招惹這些閒事,但因為面皮嫩,又想到鴉片已經公賣,在上海地方「家」裡有「土」並不犯法,我也就接收了。這就是所謂「出門人大家幫忙」。

  回到房裡我偷偷地打開紙包角一看,才知道不是「土」,而是些小小的紅色丸子。我直覺到這一定是報上常見的什麼「紅丸」了。紅丸在上海是查禁的,我真糟了!然而我既答應代①保管,我就不好意思送回去,結果我把它藏在床下。

  ①「紅丸」以海洛因製成的吸食用毒品。

  幸而當天晚上我的「下鄰」就來取他的寶貝了。我裝出了開玩笑的樣子對他說道:

  「喂,朋友!你有這號貨色,也沒請我嘗嘗,多麼小氣呀!再者,你為什麼不老實告訴我呢?我可以藏得好些。」

  那「下鄰」只是閃著老鼠眼睛笑。

  從這一回以後,我和他算是有了特別交情。漸漸我知道他的職業是:販賣紅丸,以及讓人到他「家」來過癮,一種最簡陋的「私燈」。他自己也抽幾口,可是不多。

  「現在,賣鴉片是當官,賣紅丸就算犯法,他媽的,要說到害人,還不是一樣!不過人家本錢大,就賣鴉片,我是吃虧本錢太小罷了!」有一天,他忽然發牢騷;他說這番話時,一對老鼠眼睛閃閃地就像要咬人家;於是,又像看透了什麼似的,他摸著尖下巴,很有自信地接著說下去:「鴉豈不能禁,不敢禁,為的一禁了,上海地面就出亂子,可是你瞧著罷,將來總有一天紅丸也要當官!你說,上海是有錢人多呢,還是窮人多?」

  「自然是窮人多啦!可是怎麼鴉片一禁就得出亂子?」

  我熱心地反問;近來我覺得這位不正當職業的「下鄰」頗有意思了。

  這可打開了這位「下鄰」的話匣子。他很「義憤」似的罵那些販賣黑貨的,他把販賣黑貨的內幕說了出來,——自然一半是他們中間的「傳說」,然而又一半大概是真的,末了,他看定了我問道:

  「你想想,要是當真禁鴉片,這一班人哪裡來飯吃?他們砸了飯碗,還不惹事麼?我們販紅丸的,搶了他們的生意,就說紅丸頂毒,要禁了;可是,朋友,上海人一年一年窮下去了,吃不起鴉片,只好拿紅丸來過癮,我們這項生意是一年年做大。將來總有一天,紅丸也要當官,哈哈!」

  這位「下鄰」是老門檻,他的議論,我不能贊一詞。他以為無論什麼「生意」,一有了勢力,——能夠養活一幫人,而這一幫人吃不飽時便能搗亂,那就只好讓這項「生意」當官:他這「當官哲學」也許是對的。可是他忘記了一點:無論什麼「生意」,既當官了,本錢大的,就可以壟斷。我立刻將這意思對他說了。他好像很掃興,又側著臉搔頭皮,勉強乾笑著說道:「保不定下次航空獎券就有我的頭彩呀!」

  後來我知道這位「下鄰」原先也是斯文一脈,是教書的,不知道怎樣一來就混到了這條「紅路」上去了。這話是住在統客堂樓的鄰居告訴我的。

  這位「前鄰」,是個有職業的人了。有老起,也有孩子,本人不過三十歲左右,眼前的職業是交易所經紀人的助手。我同他是在扶梯上認識起來的。全幢房子裡要算他最有「長衫朋友」的氣味。而我也是還沒脫下「祖傳」的長衫,所以很快地我們倆也成為「朋友」了。

  不用說,我們倆朋友之軋成,是我一方主動的。因為我妄想著,或者他有門路給我介紹一個職業。

  我忘記不了我講起找職業時他的一番談話。當他知道了我的經濟情形,並且知道我是挾著怎樣的指望到上海來的,他就很懇切地說:

  「你不要見怪,照我看來,你還是回鄉下去想法子罷!」

  「哦,哦?」我苦悶地喊出了這疑問的聲音來。

  「你現在是屋漏碰到連夜雨,」他接著說,「你到上海來托朋友尋事體,剛剛你的朋友自己也沒事體,你的運氣也太壞!可是你就算找到了事,照你說的一個月三四十元,眼前想想倒不錯,混下去才知道苦了。」

  「哎,哎!我只要夠開銷呀!」

  「哈哈,要是夠開銷,倒好了,就為的不夠呀!你一個月拿三十多元,今年是夠開銷了,明年就不夠。」他提高了嗓子,眼睛看著我的臉,「照你所說,你的事情只有硬薪水,沒有『外快』,在上海地面靠硬板板的薪水過日子,准要餓死的!」

  「哦,哦!」

  「你想,住在上海,開銷是定規一年大一年,你的薪水卻不能一年加一年,那不是今年夠開銷,明年就不夠了麼?所以我們在上海混飯吃,全靠『外快』來補貼。正薪水是看得見的,『外快』就大有上落。頂少也得個一底一面。譬如我們的二房東,他要是單靠正薪水,哪裡會吃得這麼胖胖的?」

  我用心聽著,在心裡咀嚼著,不知不覺怔住了。過一會兒,我鼓起了勇氣問道:

  「那麼,你看我能不能改行呢?我這本行生意只有正薪水,我想來一定得改行了。」

  談到這裡,我的「前鄰」就笑而不答。但好像不叫我絕望,他遲疑了半晌,這才回答道:

  「人是活的,立定主意要改,也就改了。譬如我,從前也不是吃交易所的飯,也是混不過去才改了行的。」

  我覺得是「機會」來了,就立刻傾吐了求他幫忙介紹的意思。他出驚地朝著我看,好像我這希望太僭妄。但他到底是「好人」,並沒挖苦我,只說:

  「你既然想進這一行,就先留心這一行裡的門檻罷。」

  我自然遵教。以後碰到他在「家」時,我就常常去找他閒談,希望得點交易所的知識。但是「知識」一豐富,我就立刻斷定這一行我進不去,因為第一須有腳力很大的保人,我這希望誠然是太僭妄了呵!

  在我熱心于這項幻想的時候,因為悶在「家」裡無聊,就時常到北京路,寧波路,漢口路一帶觀光。這裡是華商銀行和錢莊的區域。我記不清那許多大大小小的銀行名字,只覺得起多出乎我意料之外;這些銀行的名字鄉下人都不知道,然而有錢的鄉下人帶了錢到上海來「避難」,可就和這些銀行發生關係了。銀行的儲蓄部儘量吸收這些鄉下逃來的金錢。

  我的「前鄰」的上司——交易所第×號經紀人,據說就「代表」了好幾家銀行,有一天,我跟我的「前鄰」到交易所去看過。這位經紀人手下有六七個「助手」,而我的「前鄰」夾在中間好像異常渺小。他只聽從另一助手的指揮,伸出手掌去,漲破了喉管似的叫,——據說這就是「做買賣」。可是後來回「家」後我的「前鄰」問起我「好不好玩」的時候,他驀地正色莊容賣弄他的「本領」道:

  「你不要看得伸手叫叫是輕便的差使,責任可重要得很呢!公債的漲跌,都從我的伸手叫叫定局的哪!幾萬人的發財破產都要看我這伸手叫叫!」

  聽了這樣的話,我只有肅然起敬的份兒。而且我相信他的話並不是吹牛。雖則他的「伸手」和「叫叫」就同傀儡戲中的木偶一樣全聽命於他的上級同事——另一助手,可是我仍舊原諒他的自豪,因為那另一助手也是同樣的木偶,聽命於更上級的那個經紀人,而經紀人的背後牽線者則是那幾個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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