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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1)


  一 我的二房東

  在旅館裡只住了一夜,我的朋友就同我去「看房子」。

  真是意外,沿馬路的電燈柱上,裡門口,都有些紅紙小方塊;爛瘡膏藥似的,歪七豎八貼著。這是我昨天所不曾看到的,而這些就是「餘屋分租」的告白。

  我們沿著步行道慢慢地走去、就細讀那些「召租文學」。這是非常公式主義的,「自來水電燈齊全,客堂灶披①公用,租價從廉」云云。不進去看是無所適從的,於是我們當當地叩著一家石庫門上的銅環了。我敢賭咒說,這一家石庫門的兩扇烏油大門著實漂亮,銅環也是擦得晶晶耀目,因而我就料想這一家大約是當真人少房子多,即所謂有「餘屋」了。但是大門一開,我就怔住了;原來「天井」裡堆滿了破舊用具,已經頗無「餘」地。

  ①灶披即廚房。

  進到客堂,那就更加體面了;舊式的桌椅像「八卦陣」似的擺列著。要是近視眼,一定得迷路,因為是「很早」的早上九點鐘,客堂裡兩張方桌構成的給「車夫」睡的臨時床鋪還沒拆卸。廂房門口懸一幅古銅色的門簾,一位蓬鬆頭髮的尖臉少婦露出半截身子和我們打招呼。我們知道她就是「二房東」太太。

  她喚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僕引我們上樓去看房間。在半樓梯,我第二次怔住了。原來這裡有一個箱子形的擱樓,上海人所謂「假二層」,箱子口爬出來一位赤腳大丫頭。於是我就有點感到這份人家的「屋」並不怎樣「餘」了。

  客堂樓和廂房樓本不是我的目標。但聽那裡邊的咳嗽聲和小孩子的哭鬧也就知道是裝滿了人。我的目標是後廂房。這是空的,即所謂「餘屋」。然而這裡也有臨時擱樓,一伸手就碰到了那擱樓的板壁。「這也在內麼?」

  我的朋友指著擱樓說。

  二房東的女僕笑了一笑,就說明這擱樓,所謂「假三層」,還是歸二房東保留著,並且她,這女僕,就宿在這擱樓上。

  我再也忍不住了,連說「房子不合式」,就同我的朋友逃下樓去。這回卻要請我們走後門了。穿過那灶間的時候,我瞥眼看見這不滿方丈的灶間裡至少擺著五副煤球風爐。

  「那人家,其實並沒有餘屋呀!」

  到了馬路上的時候,我就對我的朋友說。

  但是馬路旁電燈柱上和裡門口,有的是數不清的「餘屋分租」告白。我們又接連看了幾家,那並不是真「餘」的現象是到處一樣。我覺得頭痛了。而我的朋友仍舊耐心地陪了我一家一家看過去。他說:

  「上海人口據說是有三百萬啦,除了極少數人住高大洋房,那是真真有餘屋,而且餘得太多,可是決不分租,其餘百分之九十的上海人還不是這樣裝沙田魚似的裝起來麼?這是因為房租太貴,而一般上海人就頂不講究這一個住字。還有,你沒看見閘北的平民窟呢!」

  我的朋友是老上海,他的議論,我只好接受。並且我想:在現社會制度下,世界的大都市居民關於住這方面,大概都跟上海人同一境地。

  最後,我「看」定了一家了。那是在一條新舊交替的馬路旁的一個什麼裡內。這一簇房屋的年齡恐怕至少有二十多歲。左右全是簇新的三層樓新式住宅,有「衛生設備」,房租是以「兩」計的。可是這些新房子總有大半空著,而這卑謙的齷齪的舊裡卻像裝沙田魚的罐頭。上海的畸形的「住宅荒」,在這裡也就表現得非常顯明。

  這些老式房子全是單幢的,上海人所謂「一樓一底」。然而據說每幢房子裡至少住三家,分占了客堂,客堂樓和灶披樓。多的是五家,那就是客堂背後以及客堂樓背後那麼只夠一隻床位的地方,也成立了小家庭,我住的一幢裡,佈置得更奇:二房東自己住了統客堂,樓上是一家住了統客堂樓,又一家則高高在上,住了曬臺改造成的三層樓,我住的是灶披樓,底下的灶披也住了一家。

  同是沙田魚那樣緊裝著,然而我的這位二房東以及鄰居們在經濟地位上就比我第一次「看」的那份人家要低得多又多呢!但是對於我,這裡的灶披樓並不比那邊的後廂房差些,租錢卻比那邊便宜。

  二房東是電車公司裡的查票員,四十多歲的矮胖子。他在住的問題上雖然很精明,然而穿吃玩都講究。他那包含一切的統客堂裡,常常擠著許多朋友,在那裡打牌,哄飲。

  然而他對於「住」一問題,也發表過意見;那是我搬了去的第二天早上:

  「朋友!這麼大一個灶披樓租你十塊錢,天理良心,我並沒多要你的!有些人家靠做二房東吃飯的,頂少也要你十四塊。我這房子是搬進來頂費大了,嘿,他媽的,四百塊!我只好到三房客身上找點補貼對不對?」

  「哦,哦,好大的頂費!有多少裝修呢?」

  「有個屁的裝修,就只那曬臺上的假三層,按月拿八塊錢連電燈的房租。我是借了紅頭阿三①的皮球錢②來頂這房子的,我有什麼好處?」

  ①紅頭阿三舊時對上海公共租界印籍巡捕的鄙稱。
  ②皮球錢一種利上加利的高利貸。

  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要頂下來呢?我替他大略一算,他借了高利貸花那麼大本錢做二房東似乎當真沒有多大好處。

  「一個人總得住房子呀!我本來住在那邊××裡,」他隨便的舉手向西指了一指,「自己住客堂樓,灶披樓,租出了底下,灶披公用,那不是比這裡寫意得多?可是大房東要拆造了,翻造新式房子,就是那邊高高的三層樓,我只好搬走。上海地方房子一翻造,租錢就要漲上一倍。我住不起,只好頂了這幢來,自家也馬馬虎虎擠緊些。」

  我相信二房東這番話有一部分的真理。在上海,新房子愈多造,則人們愈加擠得緊些。那天我和朋友「看」房子的時候,也因好奇心的驅使,敲過幾家新式房子的大門。這些住了三層樓「衛生設備」的人家竟有把浴間改造成住人的房間來「分租」的。我當時覺得很詫異,以為既然不要浴間,何必住新式房子。可是我的朋友也說是房錢太貴了,人們負擔不起,而又找不到比較便宜的舊式房子,就只好「分租」出去,甚至於算盤打倒浴室上頭。

  由此可知我的這位二房東查票員毅然借了高利貸頂下這房子來,也是再三籌畫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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