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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市


  「清明」過後,我們鎮上照例有所謂「香市」,首尾大約半個月。

  趕「香市」的群眾,主要是農民。「香市」的地點,在社廟。從前農村還是「桃源」的時候,這「香市」就是農村的「狂歡節」。因為從「清明」到「穀雨」這二十天內,風暖日麗,正是「行樂」的時令,並且又是「蠶忙」的前夜,所以到「香市」來的農民一半是祈神賜福(蠶花二十四分),一半也是預酬蠶節的辛苦勞作。所謂「借佛遊春」是也。

  於是「香市」中主要的節目無非是「吃」和「玩」。臨時的茶棚,戲法場,弄缸弄餐,走繩索,三上吊的武技班,老虎,矮子,提線戲,髦兒戲,西洋鏡,——將社廟前五六十畝地的大廣場擠得滿滿的。廟裡的主人公是百草梨膏糖,花紙,各式各樣泥的紙的金屬的玩具,燦如繁星的「燭山」,熏得眼睛流淚的檀香煙,木拜墊上成排的磕頭者。廟裡廟外,人聲和鑼鼓聲,還有孩子們手裡的小喇叭、哨子的聲音,混合成一片騷音,三裡路外也聽得見。

  我幼時所見的「香市」,就是這樣熱鬧的。在這「香市」中,我不但賞鑒了所謂「國技」,我還認識了老虎,豹,猴子,穿山甲。所以「香市」也是兒童們的狂歡節。

  「革命」以後,據說為的要「破除迷信」,接連有兩年不准舉行「香市」。社廟的左屋被「公安分局」借去做了衙門,而廟前廣場的一角也築了籬笆,據說將造公園。社廟的左起殿上又有什麼「蠶種改良所」的招牌。

  然而從去年起,這「迷信」的香市忽又准許舉行了。於是我又得機會重溫兒時的舊夢,我很高興地同三位堂妹子(她們運豈不好,出世以來沒有見過像樣的熱鬧的香市),趕那香市去。

  天氣雖然很好,「市面」卻很不好。社廟前雖然比平日多了許多人,但那空氣似乎很陰慘。居然有鑼鼓的聲音。可是那聲音單調。廟前的烏龍潭一泓清水依然如昔,可是潭後那座戲臺卻坍塌了,屋椽子像瘦人的肋骨似的暴露在「光風化日」之下。一切都不像我兒時所見的香市了!

  那麼姑且到惟一的鑼鼓響的地方去看一看罷。我以為這鑼鼓響的是什麼變把戲的,一定也是癟三式的玩意了。然而出乎意料,這是「南洋武術班」,上海的《良友畫報》六十二期揭載「臥釘床」的大力士就是其中的一員。那不是無名的「江湖班」。然而他們只售平價十六枚銅元。

  看客卻也很少,不滿二百(我進去的時候,大概只有五六十)。武術班的人們好像有點失望,但仍認真地表演了預告中的五六套:馬戲,穿劍門,穿火門,走鉛絲,大力士……他們說:「今天第一回,人少,可是把式不敢馬虎,——」他們三條船上男女老小總共有到三十個!

  在我看來,這所謂「南洋武術班」的幾套把式比起從前「香市」裡的打拳頭賣膏藥的玩意來,委實是好看得多了。要是放在十多年前,怕不是擠得滿場沒個空隙兒麼?但是今天第一天也只得二百來看客。往常「香市」的主角——農民,今天差不多看不見。

  後來我知道,鎮上的小商人是重興這「香市」的主動者;他們想借此吸引遊客「振興」市面,他們打算從農民的乾癟的袋裡榨出幾文來。可是他們這計劃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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