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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雜記(6)


  那小商人又憤憤地說。他是已經過了中年還算過得去的商人,六個月的附捐二成,在他還可以忍痛應付,他的憤憤和悲痛是這附捐將要永遠附加。我們那位「兩腳新聞報」卻始終在那裡譁然爭論這「國難捐」沒有名目。他對我說:

  「你說是不是:已經不打東洋人了,還要來抽捐,那不是太豈有此理?」

  「還要打呢!剛才縣裡來了電話,有一師兵要開來,叫商會裡預備三件事:住的地方,困的稻草,吃的東西!」

  忽然跑來了一個人插進來說。於是「國難捐」的問題就無形擱置,大家都紛紛議論這一師兵開來幹什麼。難道要守這鎮麼?不像!鎮雖然是五六萬人口的大鎮,可是既沒有工業,也不是商業要區,更不是軍事上形勝之地,日本兵如果要來究竟為的什麼?有人猜那一師兵從江西調來,經過湖州,要開到「前線」去,而這裡不過是「過路」罷了。這是最「合理」的解釋,洶洶然的人心就平靜了幾分。

  然而軍隊是一兩天內就會到的;三件事——住的地方,困的稻草,吃的東西,必須立刻想法。是一師兵呢,不是玩的。住,還有辦法;四鄉繭廠和寺廟,都可以借一借;困的稻草,有點勉強了,就是「吃」沒有辦法。供應一萬多人的伙食,就算一天罷,也得幾千塊錢呀!自從甲子年以來,鎮上商會辦這供應過路①軍隊酒飯的差使,少說也有十次了;沒一次不是說「相煩墊借」,然而沒一次不是吃過了揩揩嘴巴就開拔,沒有方法去討。

  向來「過路」的軍隊,少者一連人,至多不過一團,一兩天的酒飯,商店公攤,照例四家當票三家錢莊是每家一百,其餘十元二十元乃至一元兩元不等,這樣就應付過去了。但現在當票只剩一個,錢莊也少了一家(新近倒閉了一家),出錢的主兒是少了,兵卻多,可怎麼辦呢?聽說商會討論到半夜,結果是議定墊付後在「國難捐」項下照扣。他們這一次不肯再額外報效了!

  ①甲子年這裡指一九二四年。這年九月,曾發生「平盧戰爭」(或稱江浙戰爭)。

  到第二天正午,「兩腳新聞報」跑來對我說道:

  「氣死人呢!總當做是開出去幫助十九路軍打東洋人,哪裡知道反是前線開下來的。前線兵多,東洋人有閒話,停戰會議要弄僵,所以都退到內地來了。這不是笑話?」

  聽說不是開出去打東洋人,我並不覺得詫異;我所十分驚佩的是鎮上的小商人辦差的手腕居然非常敏捷,譬如那足夠萬把人困覺的稻草在一夜之間就辦好了。到他們沒有了這種咄嗟立辦的能力時,光景鎮上的老百姓也已流徙過半罷?——我這麼想。

  又過了一個下午又一夜,縣裡的電話又來:說是那一師人臨時轉調海寧,不到我們鎮上來了。於是大家都松一口氣:不來頂好!

  卻是因為有了這一番事,商會裡對於「國難捐」提出了一個小小的交換條件-—不是向縣裡或省裡提出,而是向本鎮的區長和公安局長。這條件是:年年照例有的「香市」如果禁止,商界就不繳「國難捐」。

  「香市」就是陰曆三月初一起,十五日為止的土地廟的「廟會」式的臨時市場。鄉下人都來燒香,祈神賜福,——蠶好,趁便逛一下。在這香市中,有各式賣要貨的攤子,各式打拳頭變戲法傀儡戲髦兒戲等等;鄉下人在此把口袋裡的錢花光,就回去準備那辛苦的蠶事了。年年當這「香市」半個月工夫,鎮上鋪子裡的生意也帶聯熱鬧。今年為的地方上不太平,所以早就出示禁止,現在商會裡卻借「國難捐」的題目要求取消禁令,這意思就是:給我們賺幾文,我們才能夠付捐。換一句話是:我們可生不出錢來,除非在鄉下人身上想法。而用「香市」來引誘鄉下人多花幾文,當然是文明不過的辦法。

  「香市」舉行了,但鎮上的商人們還是失望。在饑餓線上掙扎的鄉下人再沒有閒錢來逛香市,他們連日用必需品都只好拚著不用了。

  我想:要是今年秋收不好,那麼,這鎮上的小商人將怎麼辦哪?他們是時代轉變中的不幸者,但他們又是徹頭徹尾的封建制度擁護者;雖然他們身受軍閥的剝削,錢莊老闆的壓迫,可是他們惟一的希望就是把身受的剝削都如數轉嫁到農民身上。農民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他們盼望農民有錢就像他們盼望自己一樣。然而時代的輪子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向前轉,鄉鎮小商人的破產是不能以年計,只能以月計了!

  我覺得他們比之農民更趨沒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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