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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八(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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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昭很替章秋柳擔憂似的輕聲說。他覺得這位好奇的浪漫的女士的前途已經是一片黑暗,最悲慘的幻象就和泡沫一般,在他意識中連串地泛出來。可是章秋柳卻還坦然,就同閒談別人的事情似的轉述醫生對於她的恐嚇;最後很興奮地說: 「最可惡的醫生便是這麼一味地危言聳聽,卻抵死不肯把真相說出來。我不怕知道真相,我決不悲傷我的生命將要完結;即使說我只剩了一天的生命,我也不怕,只要這句話是真實的。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確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便要最痛快最有效地用去這最後的一天。如果我知道還有兩天,兩星期,兩個月,甚至兩年,那我就有另外的各種生活方法,另外的用去這些時間的手段。所以我焦急地要知道這問題中的梅毒在我身上的真相。仲昭,也許你聽著覺得好笑。這幾天我想的很多,已經把我將來的生活步驟列成了許多不同的表格,按照著我是還能活兩天呢,或是兩星期,兩個月,兩年!仲昭,我說是兩年! 「我永遠不想到十年或是二十年。太多的時間對於我是無用的。假定活到十年二十年,有什麼意思呢?那時,我的身體衰頹了,腦筋滯鈍了,生活只成了可厭!我不願意在驕傲的青年面前暴露我的衰態。仲昭,你覺得我的話出奇麼?你一定要說章秋柳最近的思想又有了變動了。不錯,在一個月內,我的思想有了轉變。一個月前,我還想到五年六年甚至十年以後的我,還有一般人所謂想好好活下去的正則的思想,但是現在我沒有了。我覺得短時期的熱烈的生活實在比長時間的平凡的生活有意義得多!我有個最強的信念就是要把我的生活在人們的灰色生活上劃一道痕跡。無論做什麼事都好。我的口號是:不要平凡!根據了這口號,這幾天內我就制定了長長短短的將來的生活曆。」 章秋柳長笑了一聲,從衣袋裡拿出一疊紙來輕輕地揚著,又加了一句: 「所以在這梅毒的恫嚇中,我要知道我的日子究竟還有多少!」 於是她像放寬了的彈簧似的攤在床上,沒有聲音了。 「據這麼說,我保薦的醫生的責任是很重的。」 在短短的沉默後,仲昭帶幾分詼諧的意味說。正在人生的幸運時間的他,對於章秋柳的思想只覺得怪誕。他是把「遼遠的將來」作為萬事的大前提的,他相信人們因為有希望在將來,才能生出勇氣來執著於現在;所以章秋柳的既不希望將來也不肯輕輕放過現在的態度,又是他所不能十分瞭解的。 「雖然不一定要負責預言或是保險,卻需要一點誠實。」 章秋柳笑著回答;從床上跳起來,在房裡旋了一個charleston式的半圓。這急遽的動作,使她的從中間對分開的短髮落下幾縷來覆在眉梢,便在她的美臉上增添了一些稚氣,閃射著浪漫和幻想的色彩。她輕盈地走到仲昭面前,拍著他的肩膀,很認真地問: 「仲昭,我這生活態度,你是不很稱讚成的罷?」 「沒有什麼不贊成,但我自己卻不能這麼幹。」 章秋柳把頭往後一仰,掀開了拂在眉際的短髮,從仲昭身邊引開去,又用跳舞的姿勢走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來說: 「便是那位可憐而又勇敢的王詩陶也不贊成我這思想。她也是死抓住將來,好像這個支票當真會兌現。和我共鳴的,是史循。他意外地突然地死了。然而他的死,是把生命力聚積在一下的爆發中很不尋常的死!」 一陣狂風驟然從窗外吹來,把半開著的玻璃窗重碰一下,便抹煞了章秋柳的最後一句話的最後幾個字。窗又很快地自己引了開來,風吹在章秋柳身上,翻弄她的衣袂霍霍作響。半天來躲躲閃閃的太陽,此時完全不見了,灰黑的重雲在天空飛跑。幾粒大雨點,毫無警告地射下來,就同五月三日濟南城外的槍彈一般。 仲昭是很怕雨的,允許章秋柳明天再來給回音,就匆匆地走了。 雨點已經變成了線,然後又像一匹白練似的瀉下來。 仲昭躲在人力車的膠布篷裡,在回家去的路上,一滴一滴的水珠從布篷的前額落到當面的擋布上,很勻整而且有耐心。仲昭惘然看著這單調的動作,無窮盡的雜念也從他心頭慢慢地滴下來了。最初來的是章秋柳,這位永遠自信的女士永遠耀著傲氣的圓臉宛然就是這些亮晶晶的水點。但是立刻變了。布篷的濕透的前額現在是輪替著滴下仲昭所有的熟人的面相來了。仲昭很有味地看著,機械地想:「他們都是努力要追求一些什麼的,他們各人都有一個憧憬,然而他們都失望了;他們的個性,思想,都不一樣,然而一樣的是失望!運命的威權——這就是運命的威權麼?現代的悲哀,竟這麼無法避免的麼?」 仲昭想到這裡,自己也有些黯然了;但是此時對面來了一輛汽車,那車輪衝開路面的一陣薄薄的水衣時,發出勝利的波嗤的聲音,威嚴地飛過去了。仲昭繼續地想:「但是現在是人類的智力戰勝運命戰勝自然的時代,成功者有他們的不可搖動的理由在,失敗者也有他們的不可補救的缺點在;失敗者每每是太空想,太把頭昂得高了一些,只看見天涯的彩霞,卻沒留神到腳邊就有個陷坑在著!」 於是仲昭撇開了失望的他們,想到自己的得意事件;他計算離暑假還有多少日子,而且也不免稍稍想遠了一點,竟冥想到快樂的小家庭和可愛的孩子了。他是這樣地沉醉於已經到手的可靠的幸福,竟不知道車子已到寓所門外,竟忘記了下車。 當他把他的被快樂漲大了的身體塞進自己房門的時候,二房東的女僕遞給他一封信。這是報館裡的信封。仲昭隨手把信擱在書桌上,先脫下很受了幾點雨的大衣和帽子,照例向案頭的陸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像一個從街上回來的母親先要看一看她的小寶貝是否好好地睡著。一點兒差池都沒有,陸女士微笑地站在鍍金邊的框子裡,照舊的十分可愛。仲昭忍不住拿過照相來親了個嘴,恭恭敬敬放回原處,然後很瀟灑地拿過報館裡送來的信,慢慢地拆開來。原來是一封電報,謝謝報館裡的人,已經替他翻好。 突然那張電文從仲昭手裡掉下來。他的心像要炸裂似的一跳,接著便仿佛是完全不動了。牆壁在他眼前旋轉,家具亂哄哄地跳舞。經過了可怕的三四秒鐘,仲昭方才回過一口氣來,抖著手指再拾起那張電報來,突出了眼珠,再看一遍,可不是明明白白寫著: 俊卿遇險傷頰,甚危,速來。 仲昭下死勁回過頭去,對陸女士的照相望了一眼,便向後一仰,軟癱在坐椅上。一個血肉模胡的面孔在他眼前浮出來,隨後是轟轟的聲音充滿了他的耳管;轟轟然之上又有個尖厲的聲音,似乎說:這是最後的致命的一下打擊!你追求的憧憬雖然到了手,卻在到手的一刹那間改變了面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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