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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八(3)


  曼青不能自己地說了一大段。還有一句話被他捺住在喉頭:「所以,仲昭,你也未必竟成了例外。」他覺得不應該在這個尚戴著玫瑰色眼鏡的人面前說這句不祥的話,但又癢癢地忍不住,到底在頓了一頓以後,用反面的口吻接著說:

  「所有我們這幾個朋友的運命都已經看得見了,我希望你的,仲昭,應該是不至於這麼暗淡,這麼荒涼!」

  仲昭笑了一笑,露出「義不容辭」的神氣。他以為曼青的抑塞全因學校內的事,他實在並沒知道曼青對於新婚的夫人也有同樣的失意,但是他的陸女士的影子自然而然很誇炫地浮出來:翠藍色的綢旗袍裹在苗條的身體上,正是三天前看見時的裝束,那時在她音樂一般的談吐內閃耀著的高潔勇敢的光芒,真可使懦怯者也霍然奮發。那時,仲昭曾戲呼她是北歐的勇敢的運命女神的化身;有這麼一個祝福的運命女神擁抱他,難道他的前途還會暗淡荒涼麼?

  仲昭沉吟似的閉了眼睛,很願意和他的女神的倩影多一刻溫存,然後他睜開了眼,對曼青很謙遜然而滿意地說:「曼青,我是很實際的人,我不取大而無當的架空的奢望;據我的經驗,惟有腳踏實地,半步半步地走,才不至於失望。在我們的事業中,阻礙是難免的,我們不能希望一下跳過這障礙,跳的時候你會跌交;最實際的方法是推著這阻礙向前進,你逼著它退後,你自己就有了進展。我不大相信掃除阻礙那樣的英雄口吻,沒有阻礙能夠被你真真地掃除了去。曼青,就你的事說,我就不贊成辭職,除非你確認教育已經不是你的憧憬,甚至不是達到另一憧憬的手段。」

  曼青沉吟著沒有回答。仲昭的實際主義,半步政策,他是聽得過許多次了,但現在卻使他發生了新感觸;辭職的決定,又在他心裡動搖起來,他想來辭職確是示弱,並且以後的生活也成問題。但是依舊幹下去,真會有仲昭所說的那樣最後的成功麼?

  「我們同去望望章秋柳,怎樣?」

  仲昭看出曼青的陰暗的心情,就換了題目說。

  曼青眼睛一轉,似乎也有遲疑,但隨即他的主意決定了:

  「請你代我望望她罷。我還有別的事,不能夠去。」

  同時辭職問題在他心裡也得了決定;他打算姑且聽著仲昭的勸告,再去試試。這是冠冕堂皇的表面的理由。實在呢,又像三個月前初離政界時一般,他很感得疲倦,鼓不起精神再追索第二次的最後的憧憬了。而這個心情慢慢地又磨平了他對於夫人的不滿。

  曼青負著空虛的慰藉自去了,仲昭便到章秋柳所住的醫院。

  章秋柳好好的完全沒有病容,只不過神色間略帶些滯澀,似乎有什麼噩兆在威脅她的靈魂;她還是很活潑地對仲昭笑了一笑,柔聲地說:

  「原來沒有什麼事。因為太寂寞了,找你來談談解悶。」

  仲昭不很相信似的微笑著,在窗前坐了,隨口答道:

  「你自己要到醫院裡習靜,現在又說太寂寞了!」

  章秋柳對仲昭看了一眼,忍不住高聲地笑了,很像是真心愉快的樣子。

  「習靜?你怎麼會想得出這樣有趣的兩個字?」

  笑定了後,章秋柳故意鄭重地說;那一種極力裝出來的閒暇的態度,很可以使一個細心人知道她心裡實在有些怪膩煩的事。

  「這是曼青的發明。你像逃債似的躲進了一個醫院,竟沒有告訴半個人,那情形就有點類乎習靜了。你是個怪人。」

  「哦,是曼青麼!他近來怎樣呢?」

  章秋柳把左手支頤,靠在枕頭上,曼聲地說,繼續她的扮演的態度。仲昭現在也看出來了。他注視著章秋柳的面孔,好一會兒。然後回答:

  「他遇到一些不很開心的事。但是,秋柳,直捷地先說你的事罷,何必多繞話彎子,你不惜洩露了藏身的秘密找我來,一定有些事!」

  章秋柳笑了一笑。這不是她常有的那種俏媚的笑,而是摻些苦味的代替歎息的那種笑。她從床上跳起來,走了幾步,淡淡地說:

  「無非是要問問你有沒有熟識的靠得住的婦科醫生。」

  仲昭耐心等候似的看著她的面孔。

  「那就從頭都告訴了你罷。」章秋柳很快地接下去。「史循臨死的時候對我說,他以前患過梅毒,叫我注意。前幾天我覺得有點異樣,就進這裡醫院來。第一天,我就不喜歡那個醫生。他恐嚇我。現在差不多住過了一星期,他天天來麻煩我,但是我看來這個壞東西是不會治病的。所以今天我想起來請你介紹一個靠得住的醫生。」

  仲昭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只惘然點著頭。

  「也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沒有毒;但這個醫生說了許多話來恐嚇我。」

  章秋柳又加著說,回過來倚在床上。

  「多經過一個醫生的診驗,自然更好。相熟的醫生倒有一個,可惜不是花柳專門;或者請他轉介紹一位,行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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