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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十一(4)


  半點鐘後,什麼都明白了:大約有三十多人的一股流氓,帶著斧頭,木棍,鐵尺,在襲擊了婦女協會後,從冷街上抄過來攻打縣黨部;流氓們在婦女協會裡捉了三個剪髮女子——一個女僕和兩個撞來的會員,在路上捉了五六個童子團,沿途鞭打,被糾察隊打散,並且被捉住了四五個。

  這一個暴動,當然是土豪劣紳主動策劃的,和胡國光有關係也是無疑的,因為被捉的流氓中有一個十八九歲的,人們認識他就是胡國光的兒子胡炳。他直認行兇不諱,並且說,在婦女協會邊門口,強姦了一個美貌女子。

  「哼!明後天大軍到來,剪髮女子都要奸死,黨部裡人都要槍斃。今天算是老子倒楣。明天就有你們的。」

  這個小流氓很膽大地嚷著,走進了公安局的拘留所。

  當天下午,近郊的農民進來一千多,會合城裡的店員工人,又開了群眾大會,把店員工會的林不平拘捕了,因為他有胡國光派的嫌疑,又要求立即槍斃上午捉住的流氓。但縣黨部毫無表示,也沒有人到大會裡演說。當時林子沖曾對方羅蘭說:

  「土豪劣紳何等兇暴!在婦協被捉的三個剪髮女子,不但被輪奸,還被他們剝光了衣服,用鐵絲穿乳房,從婦協直拖到縣黨部前,才用木棍搗進陰戶弄死的。那些屍身,你都親眼看見。不槍斃那五六個流氓,還得了麼?黨部應該贊助人民的主張,向公安局力爭。」

  然而方羅蘭只有苦著臉搖頭,他心裡異常地擾亂。三具血淋淋的裸體女屍,從他的眼角裡漂浮出來,橫陳在面前;怨恨的突出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像是等待他的回答。他打了個寒噤,閉了眼。立刻流氓們的喊殺聲又充滿了兩耳。同時有一個低微的然而堅強的聲音也在他心頭發響:

  ——正月來的賬,要打總的算一算呢!你們剝奪了別人的生存,掀動了人間的仇恨,現在正是自食其報呀!你們逼得人家走投無路,不得不下死勁來反抗你們,你忘記了困獸猶鬥麼?你們把土豪劣紳四個字造成了無數新的敵人;你們趕走了舊式的土豪,卻代以新式的插革命旗的地痞;你們要自由,結果仍得了專制。所謂更嚴厲的鎮壓,即使成功,亦不過你自己造成了你所不能駕馭的另一方面的專制。告訴你罷,要寬大,要中和!惟有寬大中和,才能消弭那可怕的仇殺。現在槍斃了五六個人,中什麼用呢?這反是引到更厲害的仇殺的橋樑呢!

  方羅蘭惘然歎了口氣,壓住了心底下的微語,再睜開眼,看見林子沖的兩顆小眼珠還是定定地凝視著自己;忽然這兩顆眼珠動了,黑的往上浮,白的往下沉,變成了上黑下白的兩個怪形的小圓體;呵!這分明是兩顆頭,這宛然就是血淋淋女屍頸上的兩顆剪髮的頭!「剪髮女子都要奸死」這句話,又在他耳邊響了。他咬緊了牙齒,唇上不自覺地浮出一個苦笑來。

  突然一閃,兩個面形退避了;依然是黑白分明的兩個小圓東西。但是又動了,黑的和白的匆忙地來去,終於成為全白和全黑的,像兩粒圍棋子。無數的箭頭似的東西,從圍棋子裡飛出來,各自分區地堆集在方羅蘭面前,宛如兩座對峙的小山;隨即顯現出來的是無數眼睛疊累成的兩堆小山,都注視著橫陳在中間的三具血淋淋的女屍。憤恨與悲痛,從一邊的眼山噴出來;但是不介意,冷淡,或竟是快意,從又一眼山放散。磚牆模樣的長帶,急速地圍走在兩個眼山的四周,高疊的眼,忽然也倒坍下來,平鋪著成為色彩不同的兩半個。呵!兩半個,色彩不同的兩半個城呀!心底下的微語,突又響亮到可以使方羅蘭聽得:

  ——你說是反動,是殘殺麼?然而半個城是快意的!

  方羅蘭全身的肌肉突然起栗,尖厲的一聲「哦」從他的嘴唇裡叫出來。幻象都退避了。他定睛再看,只他一個人茫然站著,林子沖早已不知去向了。懷著異常沉重的心,方羅蘭也慢慢踱回家去。

  晚上,方太太在低頭愁思半晌之後,對方羅蘭說:

  「羅蘭,明天風聲再不好,只有把芳華這孩子先送到姨母家裡去了。」

  一夜是捱過了。方羅蘭清早起身,就上街去觀察。出乎意料之外,滿街異常沉寂;不見一個童子團,也不見一個糾察隊。幾家商店照常開著門。行人自然很少,那也無非因為時間還早。而趕早市的農民似乎也睡失了時,竟例外地不見一個。

  方羅蘭疑惑地往縣黨部走,經過王泰記京貨店時,看見半閉的店門上貼著一條紅紙,寫了「歡迎」二字,墨水尚未大幹。方羅蘭也不理會,低了頭急走。到了縣前街東端盡頭的轉角,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叫著他道:

  「羅蘭,你亂跑做什麼?」

  原來是孫舞陽。她穿一件銀灰色洋布的單旗袍,胸前平板板的,像是束了胸了。

  「我出來看看街上的情形。好像人心定了,街上很平靜。」

  方羅蘭回答。驚訝的眼光直注射孫舞陽的改常的胸部。

  「平靜?沒有的事!」孫舞陽冷冷地說。但仿佛也覺得方羅蘭凝視著她的胸脯的意義,又笑著轉口問道:「羅蘭,你看著我異樣麼?我今天也束了胸了,免得太打眼呵!」

  這種俏媚的開玩笑的口吻,把方羅蘭也逗笑了;但是孫舞陽的改裝,也惹起了方羅蘭新的不安。所以他又問:

  「舞陽,到底怎樣了?我看來是很平靜。」

  「你還沒知道麼?」

  方羅蘭對著驚訝的孫舞陽的臉搖頭。

  「大局是無可挽回了。敵軍前夜到了某處,今天一定要進城來。警察有通敵的嫌疑,警備隊也有一半靠不住,城裡是無可為力了。現在各人民團體的負責人,都要到南鄉去。童子團和糾察隊也全體跟去。怎麼你都不知道?」

  方羅蘭呆了半晌,才說:

  「到南鄉去做什麼呢?」

  「留在城裡等死麼?南鄉有農軍,可以保護。並且警備隊也有一半願去。」

  「這是誰出的主意?」

  「是李克的主意。昨晚上得了前線消息,就這麼決定了。昨夜十二點鐘後,把童子團和糾察隊的步哨全體從街上撤回來,今晨四點鐘就和各機關人員一同出城去了。」

  「縣黨部呢?我們多不知道。」

  「林子沖是知道的。他也走了。我本要來通知你。」

  「李克呢?」

  「也出城去了。他的傷還沒全好,不能不先走一步。」

  「你呢?」

  「我也要到南鄉去,此刻想去通知劉小姐,叫她躲避。」

  方羅蘭就像跌在冰窖裡,心的跳動幾乎也停止了;可是黃豆大的汗粒,卻不斷地從額上滲出來。他竟忘記了和孫舞陽作別,轉身便要走。

  「羅蘭,趕快和你太太出城去罷!她也是剪髮的!下決心罷!」

  孫舞陽又叫住了他,很誠懇地說。她還是很鎮靜地笑了一笑,然後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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