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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十一(2)


  一點風都沒有,太陽光很堅定地射著,那小街道裡悶熱得像蒸籠一般。林子沖挨著不受日光的一邊人家的簷下,急步地走。在經過一個釘了幾條麻布的大門的時候,聽得男子說話的聲音從門裡送出來,很是耳熟;他猛然想起這好像是胡國光的聲音,便放慢了腳步細聽,可是已經換了婦人的格格的軟笑聲,再聽,便又寂然。

  好容易走到了婦女協會,不料孫舞陽又不在;卻照例在房門上留一個紙條:「我到縣黨部去了。」林子沖滿身是汗,不肯再走了,就坐在會客室裡看舊報,等候孫舞陽回來。他翻過三份舊報,又代接了兩次不知哪裡打來的找問孫舞陽的電話,看看日已西斜,便打算回去,可巧孫舞陽施施然回來了。

  「好,你倒在這裡涼快!李克挨打了!」

  孫舞陽劈面就是這一句話。林子沖幾乎跳起來。

  「當真?不要開玩笑。」他說。

  「玩笑也好。你自己去看去。」

  孫舞陽說的神氣很認真,林子沖不得不相信了;他接連地發問:怎樣打的?傷的重麼?現在人在哪裡?孫舞陽很不耐煩地回答道:

  「沒有說一句話就打起來。傷的大概不輕。你自去看去。」

  「人在哪裡呢?」

  「還不是在老地方,他自己的房裡。對不起,不陪了,我要換衣服洗身了。」

  林子沖看著孫舞陽走了進去,伸一個懶腰;他覺得孫舞陽的態度可疑:為什麼要那樣匆忙地逃走?大概自始至終的「打的故事」,都是她編造出來哄騙自己的。他再走進去找孫舞陽,看見她的房門關得緊緊的,叫著也不肯開。

  林子沖回到縣黨部時,又知道孫舞陽並沒哄他。李克的傷,非得十天不能復原。林子沖很惋惜他的勸阻沒被採用,以至於此,可是那受傷的人兒搖著頭說:

  「打也是好的。這使得大多數民眾更能看清楚胡國光是何等樣的人。而且動手打的只是最少數。我看見許多人是幫助我維護我的。不然,也許竟送了性命了。」

  「沒等你說一句話,他們就打麼?你到底不曾解釋!」

  「好像我只說了諸位同志四個字,就打起來。雖然我的嘴沒有對他們解釋,但是我的傷,便是最有力的解釋。」

  李克的話也許是有理的,然而事實上他的挨打竟是反動陰謀的一串連環上的第一環。林子沖曾在縣黨部中提議要改組店員工會,並查明行兇諸人,加以懲辦,但陳中等恐怕激起反響,愈增糾紛,只把一紙申斥令敷衍了事。這天下午,縣城裡忽然到了十幾個灰軍服,斜皮帶,情形極狼狽的少年,過了一夜,就匆匆上省去了。立刻從縣前街的清風閣裡散出許多極可怕的消息。據有名的消息家陸慕遊的綜合的報告,便是:有一支反對省政府的軍隊①從上游順流而下,三四天內就要到縣;那時,省裡派來的什麼什麼,一定要捉住了槍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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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反對省政府的軍隊」,亦即指反革命的夏鬥寅的部隊。——作者原注。

  許多人精密計算,此時縣城裡只有一個負傷的李克正是省裡派來的。

  可是另有一說,就大大不同了。這是剛從城外五星橋來的一位測字先生的報告;他睜圓了眼睛,冷冷地說:

  「哼!該殺的人多著呢!剪髮女子是要殺的,穿過藍衣服黃衣服的人也要殺,拿過梭標的更其要殺!名字登過工會農會的冊子的,自然也要殺!我親眼見過來。殺,殺!江水要變成血!這就叫做青天白日滿地紅!」

  測字先生的話,在第二天一早就變成了小小的紙條,不知什麼時候,被不知什麼人貼在大街小巷。中間還有較大的方紙,滿寫著「爾等……及早……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一類的話。中午,同樣的小方紙,又變成了傳單,公然在市上散發了。全城空氣一分鐘一分鐘地越來越緊張。

  傍晚,在緊急會議之後,縣工會和農會命令糾察隊出勤,緊要街道放步哨,並請公安局協助拘拿發傳單和小紙條的流氓。大局似乎穩定些了。

  李克知道了這些情形,特請方羅蘭、陳中去談話。「城中混亂的原因,」李克說,「大概有兩個。胡國光派和土豪劣紳新近聯合,自然要有點舉動,此其一;上游軍事行動的流言,增加了土豪劣紳的勢焰,此其二。目下人民團體已經著手鎮壓反動派的活動,縣黨部也應該有點切實的工作。」

  聽了這話,方羅蘭沉吟著;陳中先答道:

  「縣黨部無拳無勇,可怎麼辦呢?」

  「明天我們要開臨時會討論辦法。」方羅蘭也說了。

  「開會也要開。最緊要的是黨部要有堅決的手腕,要居於主動的地位,用糾察隊和農軍的力量來鎮壓反動派。明天開會,有幾件事要辦:一是立即拘捕匿伏城中的土豪劣紳及嫌疑犯,二是取締流氓地痞,三是要求縣長把警備隊交給黨部指揮——現在警備隊成為縣長一人的衛隊是很不對的。」

  李克說完了,眼睛看著方、陳二位的臉上。兩位暫時默然無言。

  「拘捕城中的反動派,怕不容易罷?他們臉上又沒有字寫著。」

  方羅蘭終於遲疑地吐露了懷疑的意見。

  「縣長不肯交出警備隊,卻怎麼辦?」

  陳中也忙著接上來說。

  「檢舉起來,自然有人來報告。」李克先回答了方羅蘭,他又轉臉看著陳中說,「縣長沒有理由不讓警備隊來鎮壓反動派。萬一他堅持不肯,可以直接對警備隊宣傳,使他們覺悟。再不行時,老實把這一百人繳械。」

  方、陳二人似乎都失色了。他們料來李克一定是創口發炎,未免神志不清,覺得再談下去,還有更驚人的奇談;於是他們相視以目,連說「明天開會就是」,又勸李克不必焦慮,靜養病體,便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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