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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搖 六(5)


  孫舞陽不禁撲嗤地一笑,從方羅蘭手裡奪過了紙盒,說道:

  「不是香粉。你不用管。難道方太太就沒用過麼?」

  她又是一笑,眼眶邊泛出了淡淡的兩圈紅暈。

  方羅蘭覺得孫舞陽的手指的一觸,又溫又軟又滑,又有吸力;異樣的搖惑便無理由地擊中了他……

  天快黑時,方羅蘭從婦女協會回家。他自以為對於孫舞陽的觀察又進了一層,這位很惹人議論的女士,世故很深,思想很徹底,心裡有把握;浮躁,輕率,浪漫,只是她的表面;她有一顆細膩溫柔的心,有一個潔白高超的靈魂。老實說,方羅蘭此時覺得常和孫舞陽談談,不但是最愉快,並且也是最有益了。

  但孫舞陽正忙著陪伴史俊到各處走動——視察。這位特派員到處放大炮,「激動革命的熱情」,直到指導過了縣黨部的改選,方才回省。此次改選值得特書的是:胡國光被選為執行委員兼常務,張小姐被選為執行委員兼婦女部長。兩人都是史俊以特派員資格提出來通過的。

  臨動身時,史俊特到婦女協會給孫舞陽告別。本來他天天見著孫舞陽,今天上午整理行裝時,孫舞陽也在他房裡,似乎這告別是不必要的,然而惜別之感,即在伉爽大炮如史俊,亦不能免,所以在最後五分鐘,他要見一見孫舞陽。

  不料孫舞陽不在婦女協會,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哪裡去了。史俊惘然半晌,猛然醒悟,心裡說:「她大概先到車站去了。」

  他匆匆地就往回走。挾著春的氣息的南風,吹著他的亂頭髮;報春的燕子往來梭巡,空中充滿了它們的呢喃的繁音;新生的綠草,笑迷迷地軟癱在地上,像是正和低著頭的蒲公英的小黃花在綿綿情話;楊柳的柔條很苦悶似的聊為搖擺,它顯然是因為看見身邊的桃樹還只有小嫩芽,覺得太寂寞了。

  在這春的詩境內,史俊敞開大步急走。他是個實際的人,這些自然的詩意,本來和他不打交道,可是此時他的心情實在很可以說近乎所謂感傷了。他不是一個詩人,不能寫一首纏綿悱惻的「贈別」,他只赤裸裸地感到:要和孫舞陽分別了,再不能捏她的溫軟的手了,他就覺得胸膈悶悶的不舒服。

  一片花畦,出現在史俊眼前了。他認得這是屬￿舊縣立農業學校的。他想,快出城了,車站上大概有許多人等著,而孫舞陽也在內。他更快地走。剛轉過那花畦的護籬,眼角裡瞥見了似乎是女子的淡藍的衣角的一飄。他不理會,照舊急步地走。但是十多步後,一個過去的印象忽然復活在他的記憶上:今天上午他見孫舞陽正穿的淡藍衣裙。他猛然想到大概是舞陽在這裡看花。他立刻跑回去,從新走完了那鑲著竹籬的短短的一段路。淡藍衣角是沒有,淺而小的花畦裡並沒一些曾有人來的痕跡,除了一堆亂磚旁新被壓碎的一叢雛菊。

  花畦後身的小平屋裡原像還有人,可是史俊不耐煩看,早又匆匆地走了。

  車站上確有許多人候著。都和史俊招呼,問這問那。胡國光也在,他現在有歡送人的資格了。方羅蘭和林子沖,在一處談話。似乎一切人都在這裡了,然而沒有淺藍衣裙的孫舞陽。

  史俊走近了方羅蘭,聽得林子沖正在談論省裡的近事。

  「已經決裂了麼?」史俊忙追問。

  「雖然還沒明文,決裂是定了。剛接著電報,指示今後的宣傳要點,所以知道決裂是定了。」林子沖眉飛色舞地講。

  「我們以後要加倍努力農民運動。」

  「說起農民運動,困難真多,」方羅蘭說,「你們知道土豪劣紳最近破壞農運的方法麼?他們本來注重在『共產』兩字上造謠,現在他們改用了『共妻』了。農民雖窮,老婆卻大都有一個,土豪劣紳就說進農協的人都要拿出老婆來讓人家『共』,聽說因此很有些農民受愚,反對農協了。」

  三個人都大笑。

  「有一個方法。我們只要對農民說,『共妻』是拿土豪劣紳的老婆來『共』,豈不是就搠破了土豪劣紳的詭計麼?」胡國光很得意地插進來說。

  史俊大為贊成。方羅蘭遲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說什麼。

  胡國光還要發議論,可是汽笛聲已經遠遠地來了;不到三分鐘,列車進了月臺,不但車廂頂上站滿了人,甚至機關車的水櫃的四旁也攀附著各式各樣的人。

  史俊上了車,才看見孫舞陽姍姍地來了,後面跟著朱民生。大概跑急了,孫舞陽面紅氣喘,而淡藍的衣裙頗有些皺紋。

  當她掣出手帕來對慢慢開動的列車裡的史俊搖揮時,手帕上飄落了幾片雛菊的花瓣,粘在她的頭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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